PDF «上一版     本期共4版(1-2-3-4)
老棉鞋里的慢时光
文 / 霍巧玲

从前的时光总是很慢。一个女孩六岁被缠足,三个月痛得不能下地。我无法想象姥姥缠足的过程,在我看来,就像酷刑一样。三个月,春天来了,又过去了。姥姥看不到花开,听不到鸟鸣,在大炕上虚度着光阴,伴着痛苦的呻吟,最后换来一双畸形的小脚。

我出生那年,姥爷过世了。印象里只有姥姥,一个白发的小脚女人。小脚女人守着她的一孔窑洞,度了一年又一年。

姥姥膝下四男二女,母亲最小最受宠爱。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不言而喻,我,注定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也是姥姥最宠爱的外甥女。我在姥姥跟前的时光就比其他人多得多,姥姥的爱,就像一只老棉鞋,温暖而踏实。

童年的时光离不开姥姥,她穿着黑色粗布斜襟盘扣中式上衣,黑色粗布扎腿裤,黑色不喧哗不浮躁,让人朴素而安祥。姥姥的小脚,走路须呈外八字才能走稳,而且须拄一根拐杖。拐杖和手接触的部分光滑如丝缎,常年带着姥姥的体温。姥姥家居时,拐杖就靠在木门扇背后,不挪动半步。我认为那根拐杖和姥姥的缘分是极深的,深到了时光的深处,我无法触摸它的心,只看到它朴素的容颜。

姥姥出行时,多是去城里看望她的两个女儿。姥姥住的村子学名叫长胜村,离县城十里。村里有人赶着马车进城,有时姥姥能幸运地不用走路。更多时候姥姥靠她的两条腿和那根拐杖,脚下生风一般,不用一个钟头进城了。

姥姥来了,难过的当然是哥哥们了。姥姥来了,要替母亲管教她捣乱的儿子。不说一句好话,主张武力教训。记得母亲说过一件事,姥姥嫌哥哥们乱得不象话,慈爱的母亲对儿子总是宽容有加,下不了狠手。姥姥一气之下就走了,可见姥姥是个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

姥姥如此严厉,如此爱憎分明,对我,却慈爱有加。据哥哥说,我从小就是头犟驴,脾性极坏,敢打人骂人,不是一个好闺女。我在姥姥怀中哭闹,居然敢伸出小巴掌打姥姥的脸,可见我的顽劣。可姥姥从不主张武力教训我,我得到的疼爱总比哥哥们多得多。

我在姥姥跟前的时光,慢慢如太阳升起又落下。我唱着通俗的儿歌,不用像现在的孩子必须背深奥难懂的古诗词。我的儿歌总是那么易懂,依稀记得几句,是这样的,灯芯绒袄吊兜兜,毛哔叽裤豁嗖嗖,尼龙袜子紧口口。那时我是学前儿童,从不曾受过幼儿园的束缚,只在姥姥跟前没心没肺地念儿歌。儿歌念得这样好,姥姥认定我将来会念书,有出息。

我果真喜欢念书,由此姥姥更加宠我。我在姥姥的窑洞里度过了自由自在的童年。那窑洞墙体厚实如姥姥的一生,弧形的墙上落满烟尘火色,那发黄的窗纸,风吹呼拉拉响,挡不住风寒只挡住了阳光。

窑洞前半截比较明亮,炕上摆一老方桌,那是我的书桌。我盘腿坐在炕上安静地写作业。窑洞后半截是暗暗的,姥姥在窑洞深处摸索,掀开她的坛罐,舀出一升白面招待客人。她自己舍不得吃,姥姥的人生哲学是一个攒字,攒下粮食和柴火,生活才更有意义,日子才过得不惊不慌。

我陪姥姥去田间地头看她的庄稼,很小就认得玉米谷穗高粱;看蚂蚁忙碌奔波,打架;看花喜鹊飞过,那时的天好蓝。帮姥姥抱柴禾生火做饭,玉茭杆好长好长,灶里的火苗会串出来,烟会呛得姥姥流泪。姥姥晚年眼皮耷拉,眼睫毛扎疼眼睛。我拿一把小镊子帮她采眼睫毛。多少年才知,那流泪的眼睛忍受着怎样的疼痛。

忘不了跟姥姥去村里的老婆婆家里串门。她们年龄相仿,我从小就喜欢听老人聊天。她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不会海阔天空漫谈,只盯着眼前的时光,关心庄稼蔬菜和儿女还有十里八乡的事。她们絮絮叨叨善良卑微,饱经风霜。我人生的第一课,就是姥姥教给我的。是人和人的那份牵念,是大自然的风雨,是小院里安静的气息,是院角老树上的春华秋实,是门前场子上自由地奔跑嬉戏,是摘一串藤蔓,呆呆地漫想,是一个孩子童年该享有的快乐和自由。春天过得很慢,夏天过得也慢,秋天有熟透的瓜果解馋,而冬天会让一个女孩张开想象的翅膀和漫天的雪花一起飞舞,任由一个女孩蹉跎着岁月。就这样慢慢长大了。

姥姥八十三岁患病,咽不下东西,一天天消瘦下去。那年我正好考上大学。上苍给了我机会,我为姥姥尽着一份微薄的孝心。她吃下去的食物会呕吐到小盆里,我帮着倒掉并洗涮干净,有时也能给她煮点龙须细面,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吃下去再吐出来,然后倒掉清洗干净。姥姥说我是个好闺女,不嫌她脏臭。至今回想起来,姥姥是个干净的人,身上从未有污浊之气。两颊红润,皮肤白皙,腰不弯背不驼。年轻是个美女,老了也不丑。

姥姥的爱,怎么看都像一只老棉鞋,温暖而踏实。在姥姥跟前度过的时光,缓慢如古老的牛车,一路响着清脆的铃铛,久久回荡在记忆里。

摘自:沁中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