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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李建宏

每当提及我的母亲,我就想起了辛酸至极的往事。

我的母亲,出生在一个贫穷、落后、偏僻的小村庄,童年正值抗战时期,我的外公被抓去服劳役,外婆精神受到刺激,不能正常照看自己的子女。母亲兄妹三人就靠挖野菜、吃树叶,相依为命。饥饿的恐惧、富人的淫威、战争的破坏,给她幼小的心灵蒙上了可怕的阴影。

土改给穷人带来了转机,母亲家分到三间马棚二亩地,从此,全家人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兄妹三人相继走进学校接受教育。

母亲后来考入一所财会学校,毕业后分配在襄县百货公司任会计,与我的父亲喜结良缘,成为当时人们非常羡慕的一对双职工。

三年自然灾害,国家政策有所调整,大批在外工作人员返乡,母亲受孩子的拖累,不得不放弃自己心爱的工作返回老家去,住进我父亲继承来的那孔窑洞里,开始了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从此彻底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母亲对农村生活并不陌生,她具有中国农民的朴实气质和职业会计的严谨认真,想把什么事情都做好,从来都不想让人们说出点什么。她投身于农业生产队伍,起早摸黑在田间施肥打坝,锄耧割种。孩子们一天很少见到她,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看见她的身影,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见到母亲就要耍赖、撒娇,大的哭,小的叫,把白天所有的委屈统统甩给母亲。母亲边安慰边做活,尽力给孩子们改善生活,检查作业,让孩子能早点吃饭,早点休息,当一切都安静下来时,她又忙着为我们第二天的生活做准备,检查看哪个孩子衣服破了,鞋子开了就缝上几针。半夜醒来,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穿针引线。夜深了,母亲望着孩子们不同的睡姿,往往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母亲就像一部机器在不停地运作。第二天天不亮,她照旧在大门外的石磨上磨面。我们家居住在沟里,母亲经常能看见野兽从身边通过。当生产队上工的号声响起时,母亲就拿起劳动工具跟着农民队伍去干活,有时饭熟也顾不上吃,抓个窝窝头边走边啃。即便是在上工休息的片刻,母亲也要割把草,挽捆菜,等到散工时,扛回家去烧火喂猪。母亲的勤劳影响着我们。每个礼拜天,兄弟几个都要去碾面、拾柴,也就在那时,我们学会了合作,你烧火、我切菜、他擦面。早上起床时,就连腋窝下的纽扣圪垯都得相互帮忙才能穿好衣服,一起去上学。

母亲春、夏、秋、冬劳作不停,她一年所挣工分不够两人口粮款,孩子们总是吃不饱。我父亲当时负责外调工作,平时很少回家,我们家自然就成了“四属户”。不知是啥时候立的规矩,“四属户”在生产队分粮草时,总是被安排在离村最远、时间最晚、条件最差的地方去等待分配,母亲劳累了一天,同样少不了这个“待遇”。

在那个年代什么都紧张,我家六口人共睡一个土炕。母亲利用父亲休假时间,在自家窑前搭了三间土房,暂时解决了全家住宿紧张的问题。

一九七一年初春,我父亲因病住院,手术失败,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年仅三十六岁的母亲,面对突出其来的变故,没有退路,她接过父亲留给她的四个男孩,当时最小的是六岁,最大的只有十三岁,踏上了漫长的、艰辛的生活之路。

贫穷使人性扭曲,父亲死骨未寒,母亲就遭到我叔父横眉冷对、暴力驱逐,孤独凄惨的母亲,心灵与肉体忍受着痛苦的折磨,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母亲没有忘记我父亲临终时留给她的那句话“守住孩子,傍母母,欢虎虎”。母亲深知,孩子一旦失去母爱就会失去一切,就会踏上古老的生存轨迹“放羊——挣钱——娶媳——生子——放羊”。对于爱情、婚姻,母亲也曾动过心,很多人劝说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但最终因难以割舍亲情而放手。

困难超出想像,母亲面对经济拮据,流言蜚语,内外欺凌,举步维艰。她曾无数次爬在我父亲的坟墓上呼喊,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泪水流干了,身体累垮了,也没有唤回一点儿希望。她困顿的眼神里透着强人的英气,她信守承诺,守家教子,过起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

母亲明事理,她教育我们要学会生活,学会做人,不惹是非。她教育我们要刻苦读书,知识能摆脱贫困,改变命运。当时国家的高校政策是推荐上学,一般家庭的孩子是没有机会继续深造的,母亲为了让我们能多读点书,曾和他人评过理。

母亲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每逢天阴下雨,她就坐在织机旁纺花织布,当村里有人进城时,就拜托人家给捎袋“学生蓝”,对白布进行染色,没钱时就用青草与白布混染,然后给我们做成衣服,衣服经常是做成夹的,夏天单穿,冬天装套。我们一年四季就穿那件衣服,破了补,小了接,大孩穿了,二孩穿,实在不能穿了就用来糊褙子,绝不会随便扔掉一络布头。

母亲淳朴厚道,乐于助人。她在上班时买有一台缝纫机,孩子们衣服上的补丁比别人家缝得要好。在那个年代,补丁缝的好也会让人羡慕的。因此,母亲要比别的妇女忙,特别是到了腊月,真是忙得不亦乐乎!母亲总是先给别人家做好衣服,才做自己家的事,她觉得帮别人做事是件乐事。直到现在也是如此,村里谁家办事,总能看见她忙活的身影。

随着孩子们的成长,家庭经济窘迫越显突出。在我父亲过世的第二年春,母亲领着我大哥,找到我父亲原工作单位,乞求人家给找点事做,或许能减轻点家庭生活压力。父亲是国家干部,子女不能接班,单位又没有临时编制。我大哥长的很瘦小,让做交通员晚上睡着叫不起来,派不出去,人家觉得不好安排。经过母亲再三央求,最后敲定让大哥到毛纺厂学徒。母亲把大哥交给厂里指定的师傅,眼中含满泪水,无言以对,只听到儿子的告白:“妈妈,你不用接济我,路上注意安全,回去照看好弟弟们,让他们好好学习。”母亲泪如泉涌,转身就走。把一个孩子送入异域他乡,心如刀割。大哥过早离家,是母亲的一块心病,长期困扰着她,一个本该在校读书的孩子,却每天在想着按时上夜班,给弟弟们节省几个钱的事。

生产队的划分一般是按村民住所而定的,相对而言,居住集中,工作方便。就在母亲送大哥去上班的那几天,人家故意把我家调整到一个很远的生产队。母亲每一次上工,都要比原来多走三里、五里。而且在分粮草时,有意把我们家安排在很远的地方。哪怕是分几根玉米秸杆,母亲领着我们几个小孩孩,都得熬到后半夜。走在地势险峻、泥泞坎坷的羊肠道上,她时刻担心几个孩子肩扛秸杆,失去平衡,掉在崖下。夜静得让人打颤,不时会传来鬼哭狼嚎的声响。

母亲刚毅果敢,在农村养儿无房是难找媳妇的,孩子成了家,才算拉扯成人。她要争口气,人家把咱撵到这个生产队,咱就在这里安家生根,开始申请宅基地。她想让孩子们都有个窝,让孩子们活得不比其它有爹的孩子差。母亲省吃俭用,怀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几个抚恤金,独自走进太岳森林寻买木材。那是个白雪皑皑的冬天,寒风刺骨,行人稀少,便地是不同的兽印,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拄着一根树棍,踏着尺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爬行,随时遭遇各种挑战。几天后,母亲买回了木材,久拖不决的宅基地在两年后也批准了,母亲先后经手盖起十五间草房,房子上的一砖一木都沾有她不少心血和汗水。

我们读书时,多数人得不到温饱,学生上学需要粜粮,家里无粮可粜,母亲无可奈何。只能让年龄接近的孩子先去参军,我是个幸运儿,母亲在家养有几只鸡,她用一个小瓦缸,给我攒鸡蛋,缸满五斤,正好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她还怕我吃不饱,经常给我烧干粮。买书没钱,母亲跑遍全村,向亲戚邻人给我借钱,就这样我得到母亲的恩宠,多读了点书,为我日后终身从事教育事业奠定了基础。

母亲深明大义,心胸宽广。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度过了艰难岁月,把我们养大成人。教育我们要宽容待人,忘记过去的是是非非,让我们牢记世上没有永久的敌人,仇恨在伤害对方的同时也伤害自己。当我们在人生路上遭遇挫折时,她开导我们,让我们重新充满自信;当我们在人生路上取得成功时,她提醒我们不要骄傲,谦虚使人进步。在母亲的正确引导下,我们学会了做人,学会了生活,学会了工作,我们在各自工作岗位上做得都很优秀,这是母亲最大的欣慰。

时间在指间流淌,命运在不断的捉弄人。一九九八年春,我大哥因心脏病突发倒下了。母亲在青年丧偶后,又一次接受老年丧子的痛苦,老天爷太不公平,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大悲无声,母亲让儿子静静的安息了。她接过儿子未竞的事务,将孙子养育成人,她想或许能让儿子在天之灵得到点安慰。

如今,母亲寿登耄耋,精神矍烁,当她看到儿孙满堂时,心里显得格外舒畅。她不想让孩子们为她多操心,一直坚守在她亲自缔造的那个家。勤劳的习惯让她总闲不住,她把孩子们穿旧的衣服,对成门帘,纳成鞋垫,分发给每个孩子。在家里养花种菜,养狗养猫,粗茶淡饭,生活充满情趣。孩子们孝敬她个钱,也攒着不花。母亲把一生的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她的四个儿子及儿子的孩子们,也赢得了孩子们的孝顺。

母亲又当爹又当妈,她的一生也许很平凡,苍颜白发刻录了她苦难的伤痕,人是物非见证了她生存的历程。在人生的旅途中,母亲赋予生命的深度和广度,比任何一本哲学书籍都周全,是她用行动诠释了爱,她清新而远长,她厚泽而无杂,她亲切而温柔。

感谢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感谢母亲给我丝丝温暖养育成人,能做您的儿子,我感到自豪、骄傲。

(作者系实验中学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