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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忆慈父
文 / 王彦军

五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不敢去打开心田里的那扇门。只要开启一个小小的缝隙,深切的怀念就会夺“门”而出,恣意汪洋,把我无情地淹没。我不愿面对,更不敢追忆。但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时光流逝非但没有冲淡我们对您的怀念,反而把这份深情积淀成海。萧瑟秋风今又起。在您五周年忌日即将到来之际,我终于勇敢地打开了怀念的闸门。父亲,您让我真切地体会到岁月的无情、老天的不公,语言的苍白、文字的无奈。

父亲是个勤劳俭仆的人。劳碌奔波、辛勤劳作贯穿了他的一生。上世纪三十年代早期,父亲出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是长子,下面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兵荒马乱中,他刚断断续续地上了一年多学,爷爷就得急病去世了。爷爷弥留之际凄苦、留恋和期望的眼神深深地镌刻在这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年心头。面对缠着小脚的母亲、四个饥饿的弟妹,心如刀绞的父亲辍了学,开始了自己近六十年的犁耧耙杖、开荒拓地、春种夏养、秋收冬藏的生活历程。那些年,最困难的时候,全家人一年仅吃了半斤盐。生活的重压之下,年幼的父亲像一头憋足劲的牛犊子,拉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家,一步、一步地向前挣扎。多少辛酸和泪水,被他悄悄地咽进肚子里。父亲从来舍不得为自己乱花一分钱,衣可御寒、食可果腹即可。他把挣来的、挤出的、攒下的全部奉献给他的家庭和亲人。正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勤俭节约,使我们一家逐渐摆脱贫困。年复一年的劳累,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发变白、皱纹加深、腰背弯驼、牙齿脱落,直至疾病缠身。我们诅咒岁月的无情,却无法挽留时光的脚步。

父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在把土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基础上,父亲自学了泥瓦工和编织手艺。他的瓦工手艺在附近十里八村很有名。那年头,老百姓盖房用不起水泥砖块,根基都用石头打,墙用土坯垒。父亲砌的根基紧密稳固,垒的墙平整牢靠,几十年都不变形,乡亲四邻修房盖屋都爱请他去。每年农闲时节,父亲就会背着干粮到三十多里外的深山里住几天,割粗壮均匀的荆条,一挑一挑担下山,用马车拉回家。然后,用大石头把这些荆条压在村前的小河里浸泡几天,捞回来晾晾,就能编筐子了。那时候,最令我们乐此不疲的是翻开父亲捞回来的荆条,在里面寻找钻进去的小鱼与河虾。父亲编筐子每天都是在夜里,——白天他还要到地里劳动或外出做工。当我们半夜一觉醒来,他还在昏暗的灯光下编织着。他的两手冻得红肿,又崩满裂缝,鲜血直流,用布条包一下,接着编。实在饿急了,就啃两口冷窝头或胡萝卜。人们都称赞父亲编的筐结实、精致,但只有我们明白,那些筐的每一根、每一缕荆条上都浸染着他的汗水甚至鲜血。

父亲是个目光长远的人。尽管读书不多,但他有一个朴素的远见:只有多读书,才能有出息。五、六十年代,父亲省吃俭用供叔叔读了技校,供三姑上了沁县中学。这在当时的农村,几乎是石破天惊的事。随着我们姐弟五个的出生,家里陷入更深的困境中。因为老房子不够住,父亲浮肿着身体,在干完农业社里的农活后,抽空一块一块地自己打土坯,一担一担地从河里捞河光石,一根一根地买木料,一点一点地盖起五间土坯楼房。接着,又一个一个地供我们姐弟五个读书。贫贱夫妻百事哀。尽管父母二人齐心协力,辛勤劳动,精打细算,还是无法填起家里深不见底的穷坑。为了供大姐读书,父亲先后五次卖掉了准备盖房的木料。七十年代末,十二岁的二哥考上重点中学,他背着干粮住进深山割了四天荆条,卖到漫水鹿场,才凑齐十一块钱上学费用。九十年代初,我考上师范学校,他又贷了四百元钱,把我送进学校。再苦再难,父亲都咬紧牙关,没有让我们一个人失学。

父亲是个宽厚慈爱的人。改革开放前,父亲是农业社里的队长。他从来不高高在上,拿五作六,更不会以权谋私。每天分配好队里的劳动任务后,他总是冲在劳动队伍的最前列。队里的人都很信服、尊敬他,他所带生产队的劳动成果也总是远远地高于其他生产队。在做泥瓦工时,他不喝酒、不喝茶、少抽烟,不喜欢歇息,总是从早到晚干个不停,工钱也总比别人低,乡亲都称赞他“好侍候”。每年册村清明会的时候,父亲都会把他编的筐、篮子和箩头装满马车,拉到会上去卖。由于质量好、价格适中,每天都是一会儿就被抢购完了。那几天,我们每天都会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父亲回来,他也总会给我们买回喷香的干馍或麻花来。父亲木讷寡言,但记忆力奇好,脑子里储存着数不清的神奇故事。我们姐弟五个及我的几个侄子、外甥,都是骑在他肩膀上、听着他讲故事长大的。我在家里排行垫底。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父亲不论在哪里,都带着我这只“小尾巴”。我总是骑在他的肩膀上,——父亲的肩膀是那样地宽厚、温暖!

父亲是个刚强坚韧的人。年近古稀的时候,他仍然坚持每天到地里劳动,仍然帮乡邻去修房盖屋。家里养着五六只羊,每天凌晨三四点钟,父亲就赶着羊出去放牧,直到早饭前才沾着一身露水回来,羊已经吃得腰滚肚圆。他匆匆吃点饭,又到地里去侍弄庄稼。其实,那时他已经有了脑梗的征兆,经常头晕、腿软、脚肿。但他隐忍着,不说,不愿给孩子们添麻烦。直到七十岁那年冬天,病情突然发作,右半身偏瘫。那时,我们才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严重,才衡量出儿女对父母的爱与父母对儿女的爱相比有多大的差距!经过半个多月的精心治疗,父亲出院了。倔强的父亲坚持锻炼,由需人搀扶,到独自拄拐,再到撇开拐杖。后来,他还不顾母亲和我们的劝阻,坚持到地里拾柴禾,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正当我们对父亲的关心再次麻痹时,他却突发脑溢血溘然长逝。父亲走的时候,身边只有母亲,让我们姐弟几个抱憾终生。在他走的头一天,我们几个回老家收秋,临走时,父亲还和我们道别,没有一点征兆。接到噩耗后,我们痛不欲生,失声恸哭。寒秋中,我们像一片片失去树干的落叶。父亲入殓的时候,我用脸最后一次贴了贴他不再温暖的脸。从此,我不再惧怕生与死的距离。

父亲,没来得及住进儿子宽敞的新房里,没来得及享受儿女更多的孝敬,您就带着亲人们无尽的遗憾,匆匆离去了。您虽然只是一介老实巴交的农民,但在我们心中却是最伟大的:在您走过的七十五年岁月里,没有索取,只有奉献;没有语重心长的言传,只有无时不在的身教。您让我们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担当;让我们懂得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今,母亲虽年近八旬,体弱多病,但神清气爽,精神矍铄,儿孙绕膝,尽享天伦。您的五个儿女家家长慈幼孝,和美幸福;个个工作努力,积极向上。此生,作为一名儿子、兄长、丈夫、父亲,您值了!

父亲,如果有来生,我愿恳求上苍,让我做您的父亲!我想:这辈子,我们对您的回报太少太少了。只有做您的父亲,才有可能真正回报您此生对我们的无私父爱!父亲,您若有知,当不怪儿子不孝吧!

写于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