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像,语出曹植《宝刀赋》:
“规圆景以定环,摅神思而造象。”
达摩祖师《破相论》则云“造像”:
“是故求解脱者,以身为炉,以法为火,以智慧为巧匠,以三聚净戒、六波罗蜜以为模样,镕炼身中真如佛性……”
石、泥、木、铜、铁,皆可造像,而提到山西古代造像,则有云:“皇家石刻看云岗,民间石刻在沁州。”沁州,即今晋东南之长治沁县,古称铜鞮[tóng dī],盖因春秋时晋平公曾筑铜鞮宫于此。它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建制县之一。
沁州如何会出现大批佛家造像?
那些民间的求解脱者,是如何“摅神思”并“以智慧为巧匠”,将灵性和虔诚注入了无知觉的顽石?那些集资造像的平民们,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让平凡的生活因信仰而倏然一转,变得绚烂多姿?这种发自内心的信仰,为什么突然深埋地下,又因何机缘得见天光?
沁县城东北30公里处,烂柯山西,有南涅水村。这个略显拗口,但村名来源一目了然的村子,因位于涅河南岸而得名。涅河,浊漳北源较大的一级支流,发源于武乡县分水岭乡五里铺村,河水一路逶迤,由西流向东南。南涅水村已经是沁县的最北端,隔河相望,是长治的另一个县武乡。南涅水村面对的村子,叫北涅水村。一河隔两县,但由南北涅水村地名,两县历史上关系之紧密,可见一斑。
战国、秦汉和魏晋南北朝,尚无武乡的概念,今武乡西部和沁县北部,包括南涅水村和北涅水村在内,全属涅县。公元529年,涅县一度改称阳城县,到隋时的596年至605年,阳城县又改称甲水县,县城治所也发生了变化。移治到哪里了呢?正是今天的南涅水村。
也就是说,如今偏于沁县一边的南涅水村,当年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涅水之南,有人常居。涅水之南,安知有佛居焉?南涅水村西,有一座寺院叫洪教院,寺院后有一个村名称作“荒丘山”的地方。说是“山”,其实是一个离涅水河河床不远的很小的土丘。上世纪四十年代,村民在此取土时,意外挖出一些石条、瓦砾。石瓦缝间,还有很多蛇在游动。
洪教院是一座前身是北齐,金代命现名,明清屡有修缮的古寺。又是在寺庙后,又有那么多蛇,对神灵满怀敬畏的村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到1956年,取土的地方有坍塌,露出了不少雕造有繁缛花纹和造像的石刻,村民们意识到非同小可,其中一个叫张玉科的村民,就向县文化馆反映,县文化馆立即向山西省文管会报告。
1957年秋,省文管会派人开始正式发掘。由此,沁县南涅水石刻惊艳面世。它与河北曲阳石刻、山东青州龙兴寺石刻、成都石刻,并称为20世纪考古界四大石刻发现,轰动一时。发掘的场景,在考古报告和当事人回忆中,是这样还原的:窖藏的范围东西长8米、南北长5米、深8米。呈穴式的土坑内,掩盖层基本是碎石、残体和泥土中混杂的彩色的碎泥片,中层是密集排列摆放的大大小小的单体像一类的石刻,最下面是一层一层成排成行的造像石。石刻在窖穴中摆放得比较整齐,很有规则。
当然,石刻夹缝中还有很多蛇。考古人员搬动这些石刻时,一开始是在窖穴西面打开一个口子,不是很好搬运,于是又从窖穴顶部开口搬。但这不是通常的搬出来就了事,而是每一个步骤都要记录的考古。就这样,一点一点,全部发掘搬运,居然花了整整3个月时间。
考古发掘中,一共先后出土各类大小石刻2139件,其中比较完整的有800余件,类别有造像塔、单体造像、铭文碑碣等。其中,有文字题记的60多件,有雕造纪年的37件。50多块碑碣石刻,有纪年的有10余件。最重要的信息,毫无疑问是石刻上的纪年。仔细辨认,最早的纪年是北魏永平元年(508年),最晚的是北宋天圣九年(1031年),其间有北魏神龟、正光,东魏兴和,北齐天保、武平,唐咸通九年等年号。
就是说,这批被埋藏在地下的石刻,从1500年前的北魏开始雕造,叮叮当当不辍,一直延续到北宋,时间跨度达500余年。而埋藏在地下,又最少有980余年。
1963年,石刻被移到沁县文物馆保管。1984年春,开始筹建“南涅水石刻陈列馆”,五年后建成并陈列展出。这就是今天沁县城东南角二郎山上的南涅水石刻陈列馆。这批石刻,积累了北魏、东魏、北齐、隋、唐、宋等六个朝代的民间石雕艺术珍品,历时近6个世纪。造像多以四面开龛造像的方型石块叠垒成塔形,国内罕见。每块石刻周围都雕有佛龛,每龛内除一佛像外,还分别衬有数目不等的菩萨、僧侣、力士。造像的衣着、形体、形态刻画得细腻、逼真、生动,内容集中表现了佛教人物、佛传故事、佛教经律及崇奉佛法的佛事活动等。造像或赤足站立于莲台之上,或结跏趺坐于莲台,或讲经说法,或静目沉思,体态端庄,神姿安详,各具个性,再现了佛国人物和故事交汇的宏大场面。
除了佛、菩萨等造像的服饰多样化外,佛龛装饰也繁缛富丽。典型的有建筑造型的柱枋阑额,飞檐翘脊;有寓意吉祥如意的金翅鸟、莲花、牡丹,象征佛法无边的飞天、流云;还有威武雄壮的狮兽,飞龙等图案,设计布局考究,刻制精细,意境高远。此外还有体现民间杂技艺术的浮雕百戏图和礼佛图,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端坐在历史和现实之间,这些栩栩如生的造像,昭示着什么样的过去和未来?它有着怎样不凡的前世今生?南涅水石刻与云冈、敦煌、龙门石刻风格类似,但更以小巧玲珑著称于世。
它与同属山西的大同云冈石窟相比,其明显的特点,是虽不恢宏壮丽,却具精彩别致之美。这些雕凿于砂岩上的石刻,无论佛像、罗汉,还是供养人、飞天,都已从印度风、中亚风转向中国风,并进而从西域型渐变为中原型,画面上的建筑、陈设、服饰、装饰纹样等都明显地显示出东西文化艺术交流的特征,表现出生机勃勃,博采众长的包容性。
而更重要的,它比云冈石窟、龙门石窟的建造还要早60多年。更令我感兴趣的,还在它不是皇家敕封建造,而是发自民间的、自觉自愿的集资凿刻。这是民间创造的佛陀。这是普罗民众的精神世界。这是民间“原力”的积累和爆发。
有人说,时间跨度达500多年的南涅水石刻,犹如一部卷帙浩瀚的史书。在我看来,它更像一幅活力四射的古代民间生活风情画。仔细观察,这些造像,亲切随和得就像身边的家人或邻居:
看似随意的举手投足,浅浅的一颦一笑,甚至佛龛场景的设置,仿佛花草缠绕在低低的房屋间,房屋里住着的是活色生的人——在这里,不可侵犯的神性已被无形中消减,人性展露,并让人禁不住生发出对他们倾诉、亲近、攀谈的欲望。
有专家从艺术风格分析,认为南涅水石刻既有师承关系,又具有大胆的创新,反映了一个特定的艺术时期的变革成果,是中国雕塑史和艺术史上的一个特例。而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民间信仰不受拘束发展的结果。这种民间信仰,在我看来,与流行在中国民众间的神祗、祖先的信仰,并无二致。它是万物有灵和“世俗生活”的共同映射。
从意识形态上讲,它是非官方的文化;从文化形态上讲,它重在实践并较多利用有地方色彩的元素形成传承;从社会力量上讲,它受社会中的多数,比如底层民众的支撑,并与民间的生活密不可分。
那么,也许会有人问:这是哪种形态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多么?翻检历史,你会发现,这样的时代往往是文化昌盛的时代;这样时代,也多,也不多。
南涅水石刻也许是个观察点:它从被民间自发雕造,它从被民众无奈埋藏,里面隐藏了太多的故事。
那么,佛陀为什么会选择了南涅水村?
抑或,为什么南涅水人选择了佛陀?
2007年,在距南涅水村约二里的牛寺乡山曲村西烂柯山“闪身崖”下,考古专家发现一处与南涅水石刻风格相同的摩崖石刻,同时发现一个巨大的采石场遗址。
专家对石料材质进行比对,初步认定这里是南涅水石刻的取材之地,是1500多年前十分活跃的民众造像的大型“车间”。专家同时提出一个论断:这批石刻同北魏政治核心南迁有着密切的联系。
公元494年十月,北魏孝文帝祭告太庙之后,下令迁都。后宫百官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到第二年九月才全部到达洛阳城。北魏迁都洛阳后,往返于平城大同和洛阳的官商行旅不断,涅河两岸,成为南来北往的一条通道。
于是,石刻造像之风,从平城吹向中原,一座座造像和石窟,在沿途次第诞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考古学家李零是武乡人,他在老家走访发现,涅河两岸分布有大量的寺庙群,与寺庙共存的,往往有北朝石窟和北朝石刻。如,良侯店石窟所在的福源院、千佛塔所在的洪济院、北齐造像碑所在的大云院、南涅水村石刻和洪教院……
这样的依存关系,可以侧面印证崇佛的北魏,是如何在洛阳和平城之间的南涅水两岸,意外发现烂柯山有合适的石材后,最终有工匠停留下来,和当地崇佛的民众一起,开始建造心中的佛国,梦中的天堂。
其后,斧凿的叮当声一直在响。到南北朝十六国时,涅县成为羯族“奴隶皇帝”石勒的故乡。据载,当上皇帝后,石勒崇佛,可以想见,在他一声令下之后,涅水之畔,参加雕造的人流更加稠密,佛号更加悠扬……过隋唐,到宋代,直至有一天,南涅水突然遭遇了变故。
现在已经无从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况,是被政治力量逼迫?是遇到又一次灭佛?还是因战乱,当地民众和寺僧不得不离开南涅水,并且知道此生再不能返回家园?
不管什么原因,行动开始了。那也许是一个风雨如晦之夜——
在涅水持续不断的拍岸声中,寄托了当地民众500余年精神信仰的佛陀、菩萨、力士、飞天、罗汉、供养人,走入他们的归宿,走入他们近千年的深沉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