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掐完谷穗,高粱玉米还在地里长着,蒲芦镇就飘起雪来。
那熟透后炸开的蒲穗和芦花在秋风的摇荡中化作漫天飞舞的蒲芦雪。洁白、轻盈的雪花飘到房上,房顶铺了玉瓦;挂到树上,满树盛开银花;粘到人身上,毛茸茸的,偶尔钻到脖子里,像爬进了毛毛虫,令你浑身发痒,又十分惬意。”
——摘自作者短篇小说《蒲芦雪飘》
吕丰昌,山西省沁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005年文学创作高级函授进修班学员。近年来,创作的《骚动青春》、《蒲芦雪飘》、《我是你眼》、《石魂》、《老闺女》等六十多万字中短篇小说和报告文学散见于多家省市文学报刊。报告文学《创业者之歌》获北岳文艺出版社优秀作品奖;小说《梦在他乡》获首届“先觉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优秀奖;小说《石头 人》获第二届“华夏作家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优秀奖,小说《蒲芦镇的女人》获鲁迅文学院创作高级函授进修班优秀学员奖;小说《累了别趴下》获《清风》年度优秀作品奖。
我最喜欢这蒲芦雪飘飞的季节,也只有我的家乡——那个依山傍水叫二神山的小村庄才会在金秋时节下这样的雪。漫步在蒲芦滩,身上粘满蒲芦雪,仿佛走进了一个童话般的洁净世界。
陶醉家乡的蒲芦雪,又念念不忘感激村前汩汩流淌的白玉河。它一年四季始终清澈碧绿,像一条玉带从发源地太岳山脉脚下流经数百里,最后在二神山口和漳河相聚,成为海河的源头之一。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那个轰轰烈烈人定胜天的岁月里,人们响应号召,把白玉河水和漳河水在二神山口拦截堵坝,修建了一座水库。可没过几年,一场特大洪水暴发,把水库冲垮了,上千亩的库区变成一片沼泽。在白玉河水和漳河水的孕育中河滩上长满了蒲草和芦苇,春夏时节一片葱茏,成了野鸭子和其它生灵的乐园;到了秋末初冬,那熟透后炸开的蒲穗和芦花在秋风的摇荡中便化作漫天飞舞的蒲芦雪,成了家乡的一景。
白玉河养育了家乡人,也给了我童年的无限乐趣。
初春季节,河水还有点冰凉,我就和小伙伴们拿着自制的沙网提着竹篮子挽起裤腿在河里摸田螺捞河虾。然后相跟上到镇子里卖给收购的人,换取几毛或是几元钱。手里紧紧攥着得来的劳动果实,和小伙伴们相跟着去供销社的文具柜前买笔记本或是铅笔、橡皮擦之类的学习用品。偶尔也会奢侈地花五分钱到烤干馍摊上买个干馍。这可是家乡特有的吃食,那面饼夹心里裹着粘了麻油的椒盐,经过碳火一烤,鼓得像两面紧扣的铜锣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咬一口里香外酥。觉得世上最幸福的时刻就里嘴里慢慢嚼着干膜回味着碳火烘烤后那股清淡的麦香和椒盐浓郁的麻辣味。一边嚼着干馍一边趴在石桌上用蜡笔把自己画的图画涂抹的五颜六色,心里涌动出一种幸福与自豪。
炎炎酷暑,我和小伙伴们肆无忌惮地跳入白玉河里游泳嬉水。我们的打闹声会惊的鸟儿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留下的是孩子们那串串笑声。有时,我们还会钻进蒲芦滩里捡野鸭蛋,一窝能捡到七八个。水绿色的壳子上布满了土灰斑点花纹的野鸭蛋,比专门上了色的彩蛋还讨人喜欢,腌上三四十天煮熟后用刀一切,雪青的蛋液里卧着的蛋黄闪着金光透着香气,打老远就钻进你的鼻孔,馋的舌尖上下不安地添着嘴唇顺着嘴角往外流口水。
特别是夏秋季节雨水多,容易涨河。一到汛期发洪水,就和大人们涌进河滩里,去捞从上游冲来的木料和那些刚刚成熟的玉米穗南瓜红薯之类的东西。待河水稍微退去就拿着自制的叉子在浅滩的草丛中扎鱼。被洪水呛晕的鱼儿如同瞎子一样在草丛里毫无目的地乱蹦,没等缓过神来就乖乖地成了我们的俘虏,运气好的候时还能扎到五六斤重的大鲤鱼。回到家里,把鱼拾掇好,放进大铁锅里配上在河滩挖的蒲笋和各种调料,点旺蒲草和芦苇杆炖上半个时辰。等揭开锅盖,鱼的腥香和蒲笋的清香弥漫在灶间,自己早已迫不及待地端着碗守候在灶边等大人给盛。
提到蒲笋,对北方人来说是一种陌生的食材,有人甚至怀疑那野生的河滩蒲草能吃吗。在那个缺粮少菜的特殊年代里,家乡人几乎尝遍了所有的野菜。那蒲笋也不例外,成了各家各户饭桌上常见的主菜,大人小孩都没少吃。春夏之际,正是蒲草脆嫩旺盛的季节,人们便到河滩里拔蒲笋。靠近水边生长的蒲笋根部绿中带白,有大拇指粗,非常嫩,鲜吃口感好。而在离水较远的芦苇荡边缘生长的蒲笋,同样粗细,但根部是紫中带白,这样的蒲笋成实,吃起来很劲道。会过日子的人家还把挖回来的蒲笋上锅用开水焯一下,然后晾在院子里晒干,做为冬季的主菜。那些年,就是这不花钱的野生蒲笋接济了家乡人餐桌上的窘况。说实话,没油水炒溶解不了蒲笋的纤维,吃多了不容易消化。现在生活好了,对食物的味觉也很挑剔,但各种美味还是代替不了家乡蒲笋的清香。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延续着对薄笋的那份感恩,时间方便的时候也偶尔回去挖点新鲜蒲笋解解馋。闻到蒲笋的那股清香,便觉得自己又回归了自然。
如今随着气候的变化和水资源的枯竭,白玉河的水流量变小了,很少再有洪水爆发,也捞不到从上游漂来的那些“不意之财”。但对家乡人来说,那成熟的蒲草和芦苇成了他们秋收后的又一个黄金季节。忙完秋收,人们不肯歇息,穿上高腰雨靴或是雨裤去滩里割蒲草和芦苇,拉回家后晾干捋齐,就用麻绳或是塑料皮编蒲苫,卖给城里郊区种大棚的菜农。手巧的女人还用那上好的蒲草编蒲墩,那蒲墩胖乎乎的像大元宝,你都不忍心去坐。等领到卖蒲苫赚来的钱就进腊月了,爹娘会拿着钱到镇子里赶集给孩子们扯布做新衣服置办年货。喜欢喝酒的男人在集上闻到那大酒坛子里溢出的酒香,身子像钉在那里,舌尖上下嚅动着抿抿嘴唇,使劲耸耸鼻子,两眼眨巴眨巴瞅瞅裤腰里掖着钱的自家女人。细心的女人就猜懂了男人的心思,便伸手摸摸那用花手绢包裹了几层的钱觉得这会儿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有点高傲地朝男人瞥一眼,然后把早就准备好的玻璃瓶子或是塑料壶拿出来灌上二三斤散酒。一边的男人赶忙用鼻子嗅嗅盛酒的酒具。性急的男人会抢过女人手中的酒具轻轻地嘬一口,在嘴里回味半天都舍不得咽下去。女人满足了男人的嗜好,却牺牲了自己很想买的花头巾。
到了冬季,整个河滩会变成孩子们快乐的滑冰场。几个村的孩子拿着自制的冰车在蒲芦滩上滑冰。有时我们坐在冰车上并排快滑比速度;有时分组碰对对,看谁先把对方从冰车上挠下来。输了的一方就不情愿地把自己口袋里的酸枣或是山杏干送给获胜方。嚼在嘴里的酸枣和山杏干酸的瘆牙,心里却甜丝丝美滋滋的。其实,倒霉的事也经常发生,那怨不得的别人,只怪自己玩得贪心。都到冰雪融化的季节了还在滑冰,一不留神连人带冰车就一起掉进了冰窟窿里,刺骨的河水浸入体内剜心的疼。等伙伴们把落水者从冰窟窿里拉出来,落汤鸡似的抖动着发紫的小手哭着鼻子回家挨大人一顿揍后仍不长记性,过几天又照样偷偷去滑冰。
村里人并不太喜欢蒲芦雪。那一只只小擀面杖似的蒲穗和高粱穗般的芦花熟透后炸开,随着秋风的摇荡,绒毛便会纷纷扬扬飘落在院子里晾晒的米面或是刚洗的衣服被褥上,会遭到主妇们的埋怨,她们费很大功夫才能去清除。
自己真正喜欢蒲芦雪是缘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家乡人喜欢把熟透后的蒲穗揉碎成蒲绒用来装枕头。那蒲绒枕头既柔软又轻便,枕在上面,闻着蒲绒的清香,很快就进入梦乡。所以,到了秋冬,人们就把原来的旧蒲绒倒掉去采摘新的蒲穗装枕头。这些任务往往由孩子们来完成。由着孩子们的天性,我们边装枕头边嬉闹,用木棒敲打着蒲穗,把那炸开的蒲绒抛向天空或是相互抛撒在对方身上。顿时,眼前白茫茫一片,那纷飞飘扬的蒲绒似雪如雾,粘在身上把伙伴们包裹的像一个个雪人。钻进脖子里的蒲绒如同爬进了毛毛虫,身上痒痒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灵性一来,自己就充满了遐想,给这洁白轻盈的蒲绒赋予了诗一般的寓意——蒲芦雪。
多少年来,怀着对白玉河的感恩和蒲芦雪的憧憬,不论是学生时代的作文,还是步入社会从事文学创作后发表的一些作品中的素材多半源自家乡这片土地,自己总想描上几笔白玉河和蒲芦雪才觉得作品有了灵气。
家乡人没有自己那么浪漫,他们却实实在在地享受到了白玉河水孕育着的那些动物和植物在特殊年代慷慨地给予我们物质生活上的贴补——水绿色的壳子上布满了土灰斑点花纹的野鸭蛋;肥硕的田螺和河虾;散发着泥土清香白白嫩嫩的蒲笋;肉质细嫩营养价值很高的花背鲫鱼;当宝贝一样送给亲朋好友的蒲墩。还有把蒲草和芦苇编成蒲苫换钱后扯布给孩子们做过年的新衣服……似乎家乡人的生活已经和白玉河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流年似水,岁月如歌,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山里的乡亲们随着时代的变迁带着依恋都移民到大村子里去住了,那个伴随着自己童年生活的小山村已是人去屋空,只剩下一些凋零的记忆,随风飘落成一地斑驳。往昔的童趣也已转变成一生落寞,心里不免有些惆怅,感慨万分。如今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充满各种幻想的少年,已到了知命之年,人也现实了很多,每天总是在为那些纷繁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谋生计而奔波。精疲力竭的时候就想抛弃一切杂念,希望自己心静的像一张白纸。可思绪中辗转反侧总是忘记不了那曾经熟悉的风景——清澈碧绿的白玉河还在汩汩地流淌着,漫天飞舞的蒲芦雪依然在刚掐完谷穗,高粱玉米还在地里长着的金秋时节就先飘飞。
(此散文获得“依依琴行杯”全国散文大赛十佳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