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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李宏

昨晚,我又梦见母亲了。她穿一件白底黄花的粗布衬衫,笑盈盈地站在老家院子里的山楂树下。一抹晨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在她花白而整齐的头发上,黑发变紫,白头发则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母亲回来了!我惊喜地叫一声“娘——”随即本能地飞奔过去。我好想问问母亲:这么多年,到底去了哪里?在外边过得怎样?又是怎么回来的?还走不走?平日里积攒的一连串疑问此刻一下子都涌到了嗓子眼。急着往出迸溅。可没想到。等我过去了,伸出手,想拽住她的衣袖时,她却“倏”地不见了,像云一样轻轻地飘散了。飘散在一缕缕晨风中。我急切地茫然四顾:天空依旧,远山依旧,老屋依旧,山楂树依旧——

我想找,却迈不动脚,想喊,却喊不出声。就在此时,我醒了。想想刚才的梦境。很快恢复的意识告诉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0年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二十年的回忆和思念,层层叠叠,堆积成一座长满萱草的小山,此刻已堵塞了我的胸腔。我不禁又一次淌下泪来。

我的母亲生于1938年,正值硝烟弥漫的抗战时期,她用一声凄厉的哭喊, 回应着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枪炮。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在摇摇欲坠的教室里。她断断续续地完成了她的学业。她是当时村里唯一上完高小的女孩。是姥爷姥姥膝下的一根独苗。18岁嫁给父亲,到29岁时,已接连生了姐姐、我、弟弟和妹妹四个孩子。加上奶奶和姥爷都去得早,母亲便把爷爷和姥姥都接过来一起生活。此时正逢60年代困难时期。父亲在部队服役还没转业。一边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边是尚未成年的儿女,生活的重担落在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肩上,从此,母亲便结束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梦,过早地咀嚼起生活的苦涩与艰辛。

小时候,常听乡亲们夸赞,说母亲是他们眼里少见的好媳妇,她从不与人争长论短,遇事也从不斤斤计较。爸爸转业后分配在林场工作,一个月只拿29元的工资,难得回家一趟。母亲就靠着一双勤劳而灵巧的手,里里外外,一手操持,养活着一家老小七口人。还常常帮助左邻右舍做衣服,纳鞋底。白天,她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还利用别人田间地头歇息的空隙,到山坡上刨药材,摘酸枣。以换得我们姐妹几个的书钱与学费。夜晚,就在油灯下为我们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雨天,她会到队里帮会计整理工分,帮村里不识字的乡亲读信写信。反正,从我记事起,就很少看见她像别的女人一样轻松自在,安然悠闲。总是手脚不停,忙忙碌碌的。记得生下妹妹第三天,母亲便扎好裤口下地做饭了。由于产后虚弱,营养不良。她的脸又黄又瘦,关节肿胀酸痛。有时饭做好了,她也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吃饭时,她总是先把盛好的饭碗端给两位老人,把我们安顿好,然后才端起自己的碗,岂知,这时,并没有吃饱喝足的我们围在母亲身边,仰着头,张着嘴直咽唾沫。像一群嗷嗷待哺的乳燕。看着我们,母亲不忍吃下,便往这个嘴里喂一口,往那个嘴里送一勺。等到自己吃时,那碗中早已清水冽冽,米粒可数了。

烙在记忆最深处的,是每年秋天队里分粮食的情景,宽阔的场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小粮包,有时是高粱,有时是谷子,有时是大豆等。有牲口的人家搬运的最快,没牲口有劳力的人家也不甘落后。很快,诺大的场院里只剩下几户既没牲口也没劳力的了,我守在粮堆旁边,看着母亲一把一把地将粮食用手掬在簸箕里,再一簸箕一簸箕地倒进布袋中,快装到半袋的时候,母亲就让姐姐帮她扛到肩膀上,由弟弟打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家送。我和姐姐趁机赶紧装另一只布袋。偶尔会有乡亲们过来帮忙,母亲总是不胜感激。每次分完粮食,母亲都会摸着红肿的肩膀,长长地舒口气。有时会对我们说“今天多亏了你有成大伯,你们可要记得人家的好,对了,还有那次分玉米,要不是你长生叔叔帮忙,我们还不知道要运到什么时候呢?

母亲就是这样节衣缩食,扶老携幼,用羸弱的肩膀,支撑着这个“老弱残兵”组成的家,支持着父亲的工作,也支垫着我们上学。由于长年辛苦劳累,早年落下的关节炎未得到及时医治,潜伏多年的风湿因子已经渐渐地侵蚀到心脏。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常常看见她一边做饭,一边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默不作声地,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的神情。后来上了师范,每次放假回家,也总会看见正在干活的母亲,会突然间脸色苍白,嘴唇憋得黑紫。弯下腰,捂着胸口。极度痛苦的样子,问她,她又不说,只是用手示意我们继续干活,大约五六分钟后,她会慢慢地直起腰,擦擦头上的汗珠,开始继续忙碌。再后来回到家,有几次看到一本妹妹的初中生物课本,放在床头灶边。书本总在写着“心脏和血液循环”的页面处打开。书页上画着人体心脏和血液流动图。现在想想,母亲当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而且是很严重的心脏功能问题。可她更知道家里的状况,目前还轮不到她为自己看病。为了缓解疼痛,她偷偷地在村里的医疗所里买大把大把去痛片,难受的时候,悄悄服下。从最初的稍感不适,到最后的病入膏肓。大约持续了十几年,这期间,姐姐出嫁,两位老人在母亲的精心赡养中安详地入土而终。我和弟弟妹妹都参加了工作。我们像羽翼丰满的鸟儿,一个个被她双手托着送上了蓝天。

我们家的生活也云开雾苦尽甘来了。可这十几年的病痛,十几年的隐忍,十几年的煎熬,十几年的累积中,她执拗地逃避着检查与治疗,错过了好多有望康复的时机,最终,是父亲强拉硬拽把她拖到车上去长治做的检查。在大伯家住下治疗的那段时间,恐怕就是她一生中最为清闲的时日了。然而,太晚了,医生也无力回天了。这么多年来,“风湿性心脏病”像个巨大的恶魔,疯狂地撕咬着她的身体,她却像一个不屈的勇士,伤痕累累,艰难地一路前行。她就这样,用她那虚弱的身躯,挑着岁月,担着风雨。迎来日出,送走晚霞。直到她那极度虚弱的身体再也无法站起的时候……

97年正月十六,当人们还沉浸在过大年,庆元宵的喜庆气氛中时,我的母亲,却正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弥留之际,父亲曾几次想托人告知正在学校加班为毕业生补习功课的我,都被母亲示意拒绝了。当我得知消息,日夜兼程赶回家时,屋里屋外,已找不到那熟悉的身影。迎接我的,是老泪横流的父亲和披麻戴孝的姐弟。我扑在母亲身上,抚摸着她因病痛而扭曲变形的面容。仿佛她并没有离去,而是在同死神做最后的抗争……

此时,请允许我放下手中的笔,稍作停息。因为我实在无法再透过模糊的泪眼,去描述我所看到的那最后的脸庞了。它曾经是那样光鲜靓丽,曾经是那样楚楚动人……

母亲就这样走完了她59年短暂的人生旅程。屈指算来,从14岁离家出门求学,到母亲还能清晰地谈论过往,我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实在少得可怜。我还没来得及听她讲述,讲述她年少时的欢喜和烦恼,讲述她青春的梦幻和希翼。讲述她充满艰辛的诞育,讲述她创造生命的喜悦,讲述她风霜雨雪中,对每一根秧苗的寄予的挚爱和深情。讲述她岁岁年年里为儿女吞咽的所有焦灼与忧虑,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母亲是万能的,这世上没有母亲做不了的事情,母亲是神奇的,任何磨难都击不倒她,母亲是永生的,她会永远罩在我的头顶,为我遮风挡雨,庇我一生一世,然而,我忘了,忘了时间的流失,忘了病魔的无情,忘了生命本生不可一击的脆弱,忘了生离死别带给人无法弥补的惨痛!

五月,是母亲们最美的时光,许多人滴墨成画,落笔成行。而我的母亲却再也看不到,听不到我的只言片语了,我把这份绵绵不绝的思念,把这份心心念念的愧疚,把这份山高水长的爱恋,化为贫瘠的文字,寄予五月高远的天空。愿它们化作清新的雨,温柔的风,明媚的阳光,芬芳的鲜花,一起浸润,雕塑成一颗世上最纯净,最健康,最强壮有力的心,陪母亲走过四季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