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沁州走出的官吏中,除了吴阁老,还有一位至今人们津津乐道的清官、好官,他叫王省山,先后在云南元谋县,江苏昆山县、无锡县、江阴县、江宁县作过知县,“五为县令,一摄州攥”。钱塘孙元培撰《皇清敕授文林郎江苏昆山县知县调署江宁县知县松坪王君墓志铭》:“ 得马郑学,是清白吏。人惮其戆,民受其赐。尹赏换县,仲宣从军。衰年忘劳,微过掩勋。内行醇笃,诗律高华。永守庭诰,郁为名家。青山埋骨,丹 归魂。遗芬百世,垂裕后昆! ”说王省山清白憨直的官吏,他一生清贫,深受老百姓爱戴。
王省山(1787-1855),字仲巡,号松坪,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生于山西沁州乌苏村,“曾祖环,祖遇隆。父蓝,岁贡生,深于经术,教后进有法,为时闻人。娶曹氏淑慎,为宗姻所重,生子三,君居次。(见《王省山墓志铭》)”
王省山出生于山西沁州(今沁县)西乡一个诗书之家,少时受知于黄左田先生,补州学生,后在亲戚支助下到晋阳书院读书。清嘉庆十六年(1811年),嘉庆皇帝禺页 琰巡幸五台山,24岁的王省山和父亲一道被推荐到到五台山迎銮献赋,钦取二等,得到嘉庆皇帝赏赐。“应召试,拜文绮之,赐癸酉(嘉庆十八年)登拔萃科。朝考名列二等,以教谕用,借补太原县训导。”五台山初试锋芒两年后,王省山进京参加拔萃科朝考得中,以拔贡生用为太原县“训导”。
自此,王省山迈出了漫长的仕宦之途的第一步。在太原训导任上,王省山“其教士也,先器识,后文艺,诸生庆得师君。”他把父母妻子接到身边,“朝夕承顺颜色,又能恭兄友弟,人益服其以身教也。”
“训导”之职,似乎并无多少公干。“我虽登仕版,不异山中居。颇无尘俗累,而有升斗糈。俯仰职自适,无咎也无誉”(《偶感》)。这似乎正好满足了他“生平无远志,所乐在诗书”(《偶感》)的意趣,使他得以有充裕的时间面对诗书、徜徉山水。
行行出并门, 走马垂阳路。
路旁蝴蝶飞, 舞入花深处。
春色醉桃奚谷,乡心挂烟树。
夕阳人唤船, 苍苍山欲暮。
——《出并门》
日影正亭午, 田家方饷耕。
危桥横度马, 高柳暗藏莺。
樵唱兼渔唱, 风声又水声。
林泉幽趣好, 徒有结茅情。
——《山庄》
直到35岁那年,他的第一部诗集《晋溪诗草》出版,所到之处,自然是击节连连,喝彩声声。嘉庆九年后任山西学政,二十四年升礼部尚书,道光初任户部尚书的黄钺(1750~1841)老先生,对王省山的诗作大加赞赏:“诸体皆清老脱俗,而五律尤健。从此沉酣汉魏,陶冶性灵。三晋诗人,老夫豫为,足下屈一指也。”
在太原训导任上,王省山连续两任,共14年。这段时间,也是王省山仕宦生涯中最为得意之时,但好景不长,之后的几十年,便只有颠沛之苦,无有欢愉之期了。
深入不毛
道光九年(1829年),已经步入中年的王省山从太原训导职卸任回乡等待荐选,这一等就是6年。6年之中,他先遭失怙之痛,又逢沁州大旱。饥民们吃尽野菜又剥光榆皮,王省山切身体会到平民的凄惨生活,撰写了大量同情和关切社会底层平民百姓困顿生活的诗篇,如《采豆叶》、《收获歌》、《伏牛山食厥》等,具有强烈的平民意识和倾向。
朝剥榆皮,暮剥榆皮,
手持斧柯,身困腹饥。
道旁累累不忍睹,老幼相携面如土。
家贫岁荒不得食,聊借榆皮充肺腑。
吁嗟呼!
山中榆树能有几,剥尽榆皮榆树死。
荒村破屋半逃亡,何处叫开天万里。
——《剥榆皮》
在家赋闲的日子里,王省山受聘为铜革是 书院掌教,又担纲整理沁郡学宫。虽然有这些事情暂为忙碌,但待荐未晓,终为心中悬念。“亲衰侍养无甘旨,薄宦何年捧檄行”(《夜》),终于,49岁那年,他被擢选为云南省元谋县知县。
元谋县始设于元朝至元十六年(1279年)。这里四面环山,金沙江从北部山区奔腾而过,属亚热带干燥气候,炎热、少雨,彝、傈僳、回、白、傣等民族混聚。由于战乱、瘟疫、自然灾害,元谋人口寥寥,“瘴疠侵人”,是典型的蛮荒之地。“兵燹荒凉,瘴毒尤甚,所委宰邑,无肯至者”,谁都不愿到那里当官。
从道光十六年到道光二十二年,王省山这位七品命官在元谋度过了6个春秋。尽管地处荒僻,自幼苦读圣贤之书,皓首穷经,孜孜不倦的他,担纲社稷大事、效力朝廷和社会仍然是其真诚的追求。“元谋地处炎激,号难治。君(省山)镇静不苛,蛮獠感德”(《沁州复续志文苑》)。
道光十九年,王省山奉檄督运京铜北上燕京。这无疑是其入滇为宦以来最具挑战性、最为艰险、也最为重大的一次使命。
在《巳亥五月得家信寄诸兄弟》中,诗人写道:
我将远行役, 迢迢万里程。
铜金百余万, 督运赴燕京。
王事有定期, 谁能缓其行。
滔滔大江水, 澎湃波涛惊。
性命托舟子, 转觉微躯轻。
生平仗忠信, 履险心自平。
万事有一定, 况系死与生。
寄言我兄弟, 无庸念远征。
在农业社会背景下,云贵被视为蛮荒之地。而云南实属冶铜之乡,元谋也不例外,在清代,朝廷铸造钱币用铜主要取自云南,每年云南官吏要负责押运“滇铜”进京,这件事远大于漕运,误期或丢失都要问罪,有不少官员便因铜事而丢官去职。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闰三月,云南禄劝县知县檀萃在督铜进京途中遭遇沉船而被罢官。以至于当地官员把督运京铜视为最大的灾祸,每遇到此差各州县纷纷借故推搡,后来不得不一个县一个县轮流。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这年轮到了王省山。
“生平仗忠信, 履险心自平。”这一年秋天,王省山与霍夫人相伴上路。他们从元谋直北而上,到四川泸州改为水路,途经威宁、白帝城、夔州、巫峡、岳阳、武汉、九江、池州、安庆、当涂,转运河北上。一路上水陆兼程,马不停蹄,惊涛震耳,魂梦不定,“舟行疾于箭”,“怅望双目眩”,船过滟氵预 堆时,摧牙折樯,天昏地暗,夫妻二人屏息而行,听天由命。
十二月十七日,王省山一行行抵岳州。王省山舍舟登岸,徒步行走三十多里,登临范文正笔下的岳阳楼,“乃知昔贤用心,虽一登览间,犹存尧舜君民之意,非流连光景者同日而语”。这天晚上,省山居然豪饮数斗,醉后率成《岳阳楼》七律四首。“胸中此日吞云梦,不负天涯汗漫游”。
次年二月十八日,船过小姑山,再遭风暴险情,舟船几欲颠覆,直吓得撑篙师傅跪在地上,连声祈祷。然而,俯首默祷,风暴愈烈,一波大浪把他们的小舟抛送到一艘盐船旁边。他们大声呼救,被人左右扶腋救上盐船,惊魂未定,小舟即沉入大江。二月二十四日,抵九江。三月二十一日,到达安庆。一路上惊魂未定,这时候才渐渐平静下来。护送京铜,使往省山历经艰险,九死一生,总算平安履险,意外收获是饱阅祖国大好河山,大开了眼界。
三进昆山
督运京铜事竣之后,王省山请假回故乡沁州探望老母,看到母亲年老体衰,内心涌起阵阵愧疚之情。想辞官在家奉养母亲,以尽晨昏之职。然而,母亲曹太孺人说:“汝能勤政爱民,胜如日依吾膝下也!”感母亲的大义,王省山依依不舍地返回元谋,又干了几件漂亮的事,“邑有盗,以计擒之,境内肃然。”
一年后,就在他55岁那年,母亲曹太孺人病逝。噩传到元谋,王省山悲痛欲绝,急忙启程回乡奔丧。时令已是隆冬,天寒地冻,霍夫人也将临产,就在回乡路上的颠簸劳顿之中产下一子,取名为“船生”。
道光二十三年,服除,王省山被选江苏昆山知县。在王省山仕宦生涯中,昆山是一个挥之不去、斥之不开的地方。在这里,他既有政绩的欣慰与骄傲,更有被无端攻讦、连遭三黜的愤懑与悲怆。
道光二十六年十月,王省山突然奉檄调署松江(上海)柘林通判,仅仅半年之后,再度回任昆山。在柘林通判任上,他办了两件事情,一是惩责包漕举人,二是究治舞弊书吏。让人不大明白的是,王省山回任昆山四个月后,旋即被调署无锡知县。在无锡,屁股尚未坐热,又被调署江阴知县。在江阴又是一年多的样子,第三次回任昆山。“三进三出”。
昆山,又称“鹿城”,相传为春秋时期吴王豢鹿射鹿之地,是吴国王室的园囿,位于江苏省东南部,地处上海、苏州之间。昆邑人文荟萃,俊才辈出。是范成大、顾鼎臣、顾炎武、朱柏庐的故里。在昆山,王省山簿书劳烦,不敢稍有怠懈。他出手打击横行乡里、为害一方的地方社会黑势力,将地棍龚廷、吴景等绳之以法,“远迩翕然称之。”又致力于培养人才,“毕出仁恕,爱士尤亟”“时至玉峰书院,聚诸生,口讲指画,助以实学,士争自奋。”丙午一科出王仁立、鹿张煜、祝麟趾等一批优秀人才。他十年催科,孤蓬摇荡,走遍了辖内的山山水水。
.然而,天灾人祸却一次次地降临。短短几年里,他接连经历了痛失家兄王静山、再失发妻霍孺人的巨大痛苦,又遭到官场和社会上一些人的弹劾诽谤。水灾疫病之中,他为民不聊生而日夜忧思。上司们不顾百姓死活严科催征,又使他倍感义愤。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十月,王省山被调署松江柘林通判的时候,昆邑士民饯送江头归歧。置身这次似乎颇有景的非常调动,面对昆邑士民的真情感戴,回想来到昆山的日日夜夜,诗人心头不禁涌起怅然之情:
两载分符历苦辛, 粗官那得息劳筋。
虚堂判牒从人看, 小艇催征每自勤。
去莠欲培嘉谷长, 怜才喜有捷音闻。
公余不废平生好, 手校残编到夜分。
岁岁军储急正供, 岂知谷贱转伤农。
输将无计苏民困, 鞭扑何能起吏慵。
自笑阳城甘下考, 空思元亮有高踪。
力穷未了公家事, 搔首茫茫对玉峰。
——《调署松江》
道光三十年(1850年),昆山西南乡疫病大作,田地荒芜,死者万人。王省山屡屡报请上司勘辩以减免征科而未获准。无奈之下,不得不频频下乡催征。“历遍江村逐浪游,孤篷摇荡舻声柔”,“郊行只为催科急,尽日飘飘似白鸥”。这首《下乡催征》所描绘的,正是当时的情景。
咸丰元年(1851年),水旱频仍,连年荒歉,昆邑灾分虽然已经勘定,详报上司,但上司仍然勒令加米数千石,王省山再三力争不允。王省山的憨直为上司所忌,一些人也谗口洞开,弹劾发难。
谗口嚣嚣巧弄唇, 却将廉吏比贪人。
黄金不买声名好, 白眼偏遭世俗嗔。
奚恤虎威原是假, 稽康龙性讵能驯。
迂疏自笑谋生拙, 总为儒冠误此身。
——《谗口》
道光二十七年(1847),调署无锡。无锡,“繁剧之区”,比昆山要难治理得多。王省山“所设施益恢廓,不喜事,不病民,闾阎称之者如在鹿城。”无锡民众对王省山的治理成果同样表示赞赏。但是,在处置一地方劣绅时,惹怒了长官,差点丢官。“时会绅士某恃势侵漕政,遂执之。大拂长官意,几去任。李吉人方伯独以君为贤,力护持,委摄江阴县事。”“或劝君曰:‘盍不委蛇其道,庶获上乎?’君曰:‘尽职所以事上,除暴即以安良,吾敢摧眉折腰取媚于时哉?’君之刚正不挠盖如此。”《王省山墓志铭》载这段话,不仅说明调任江阴的原因,而且表明王省山刚直不阿、不畏权贵的品质。“尽职所以事上,除暴即以安民。”王省山是文人、书生,但敢做敢为,只要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
道光二十八年七月,江阴发生沙地海啸,大片大片的良田被淹没在滔滔大水之中,房倒屋塌,人畜毙命。这一年,刚刚调署无锡一年的王省山又被调往江阴县,去对付这场灾难。
江阴北滨长江,与靖江隔江而望。南近太湖,与无锡接壤。东连张家港、常熟,西邻常州、武进。江阴靖江之间,江面最狭处仅有1.25公里。大江自京口折向东南,奔腾到此骤然紧束,形成重险,而后奔涌入海,故有“江海门户”、“锁船要塞”之称。江阴土地多为江沙沉积而成,若遇大雨,江水暴涨,太湖之水接踵而下,再遇台风海啸,鲜不为灾。
道光二十九年,“江南大水,江阴灾黎数万,奄奄待尽。君再三请于中丞,发帑振济,全活甚众。江北流民过境者,给以资,具船送归,颂声满道。”大水再陷江阴城,“万顷良田成巨浸,庐舍淹没资粮尽。男啼女哭声悲哀,何处栖身全性命”,“汪洋一片惨心目,万户逃亡余破屋。关情欲献流民图,江湖满地皆盗贼”(《破围歌》)。
面对灾情,王省山禀请发赈,又遭江苏抚军陆建瀛的批驳。王省山左右奔走,上下呼号,总算使上宪对灾情有所了解,拨下赈银八千两。为了防止有人从中克扣,王省山将这笔救命款直接下发民间绅董,以期赈款尽快发生作用。
又是一年中秋到,王省山无暇饮酒赏月,顾不上思念故乡亲人。他蜗居小小舟艇,连日飘荡在茫茫泽国之中,潜心勘察着乡下的灾情:
团团今夜月, 相对转伤神。
空照逃亡屋, 谁怜老病身。
晚风凉入骨, 野水浩无垠。
何处谋栖食, 哀哉泽国民。
——《中秋舟中作》
其情其景,怜人怜己,让人不胜感伤。说不清何处安全何处险,道不明何处水深何处浅。洪涛汪洋之中,王省山茫然前行。小舟飘飘荡荡,险情时隐时现。终于,他的勘察小舟把他飘荡到申港舜过山下的季子祠。吴季子,名季札,是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为避王位,弃其室耕于野,以品德高尚名闻天下。在这夜色深沉,江风彻骨的寒夜,吴季子见证了王省山为民奔命的赤子之心。
满地洪涛涌, 汪洋一片浮。
直看沉万灶, 何止泛千艘。
人岂鱼虾侣, 天教鸿雁愁。
何时就安宅, 稍解宰官忧。
——《宿吴季子祠》
“是年(道光二十九年)冬,忽奉檄仍回昆山,灾民知君重至,有喜色。于是恤孤寒,拯老疾,人鲜愁叹声,而君力瘁矣。”尽管上级官僚见不得王省山,但每逢关键时刻,总是把他推到“急难险阻”的关键位置上。昆山的“三进三出”即是最好的例证。
侧身戎马
江宁古称金陵。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筑城石头山,置金陵邑。历代称作秣陵、建业、江宁、建邺、建康、金陵、白下、上元等,朱元璋在这里建都,金陵始正式称南京,江宁在南京南。
道光三十年(1850年),道光帝驾崩,咸丰帝即位。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初十,太平天国在广西宣布起义。咸丰二年底,太平军连克湖北重镇汉阳、汉口,接着攻占武昌,清廷震惊,仓皇间调兵遣将堵截太平军。
咸丰三年正月,洪秀全统帅大军水陆并进,连克九江、安庆、芜湖等地,攻城夺隘,其势凌厉。而大清绿营望风而逃,节节败退。安徽巡抚蒋文庆战死,藩司李本仁、臬司张熙宁被俘。两江总督陆建瀛奉命赴九江防堵,也战败退守江宁,尽撤沿江诸防。二十八日夜,江宁失守。将军祥厚、副都统霍隆武巷战而死。陆建瀛被斩杀。提督福珠隆阿、前广西巡抚邹鸣皆命赴黄泉。江宁知县刘行澍、候补知县李幼舆也相继殉节。江宁满汉各营荡然俱废,士卒共四万余人皆作刀下之鬼。惨烈场面,触目惊心。
咸丰三年秋,昆山知县王省山正在玉峰山下心焦如焚地遥望着西线江宁的战火,并为身陷其中的故旧、官员、平民忧心忡忡。突然,一道紧急文檄快马而来,急调王省山西上就任江宁知县。“投笔去从戎,远道赉粮糗。虽老心犹壮,精神忽抖擞”(《奉檄调赴军营途中杂书》)。带着为国为民挺身一战的豪气,王省山临危受命,仗剑西行。此时的王省山66岁,垂垂老人矣。
金陵城陷之后,江宁府已经移治淳化镇,江宁县也移治秣陵关。王省山虽怀揣檄命,水陆兼程赶往江宁县时,他并不能进驻到原本该去的县署,而只能暂且栖身在城外的秣陵关行馆之中。看到的只是“积尸高于山,流血沟渠腥。死者骸骨露,存者饥寒并”(《奉檄调赴军营途中杂书》)的惨烈景象了。
更让诗人愤慨难平的是清廷官兵的兵骄将懦、主帅无策、临阵胆丧、操戈私斗、掳掠金帛、哄抢闺秀的种种恶行,他用悲愤的笔墨,一呵而下写下了:
难民逃出城, 经过铁心桥。
官军断其路, 搜索无一毫。
金银既攫去, 赤身伏荒郊。
严冬十二月, 雨雪时飘飘。
饥寒相逼迫, 痛哭声号啕。
昔时兵卫民, 今日兵为妖。
畏兵甚畏贼, 有足难奔逃。
主帅昧军法, 约束无科条。
官兵不杀贼, 惟知逞私斗。
连营自操戈, 烽烟暗白昼。
问其何以然, 各各开利窦。
到处掳金帛, 淫凶掠闺秀。
彼此互争夺, 宿怨从此构。
主将不能禁, 任其擐甲胄。
乡勇乃效尤, 何曾解御寇。
见利亦垂涎, 豪夺谁能究?
纷纷肆剽掠,争先惟恐后。
小民畏兵勇,甚于畏猛兽。
一介小小县令,当然无法惩治这些作恶官兵,而对那些假冒官兵乡勇恃强凌弱拦路截掠的土匪,王省山决不手软。他迅即将这些党恶拘捕,严刑鞭扑。尽管替黎民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但“世乱多奸宄,焉能尽束缚”,无奈之下,只能仰天长叹:“何时海宇清,振救苏民瘼”了。
奉檄调赴军营途中杂书》共写了14首196行,悲愤难抑,激情浩荡,江河奔腾,一泻而下。
在江宁的战事频仍之中,心怀一颗嫉恶如仇,大义坦荡,善良正直,悲天悯人,对艰蹶民生倾情关注的心,王省山一边怨恨官军的腐败无能,胡作非为,一方面又对太平军“杀人纷如麻,尸骸邺山积。鼠辈肆掳掠,凶残无不至。壮者被迫胁,露刃目真 目视。顺之或可生,逆之登时毙”(《秣陵纪事》)深恶痛绝。眼看着“孝陵松柏成灰烬,吴苑楼台付渺茫”(《野望》),“可惜半壁江山,六朝佳丽,百年文物,一朝毁弃”(《复城吟》),诗人发出揪心的哀叹:“官卑空洒忧时泪,师老原无克敌心”(《雨窗书感》)。
尽管如此,66岁的衰病穷独之叟,仍然豪情不减,“莫笑老夫筋力减,心雄犹欲请长缨”。他到秣陵后,立即整饬地方,安抚黎民,支设粥棚,收养难民。他两次冒险赶赴大营,请兵卒,请火药。他训练乡勇数千名,从闰七月初五起,裹粮带勇,短衣匹马,遍历四十八社,亲自带领乡勇防剿历数月之久。
在他外出防剿期间,太平军攻入秣陵行馆,抄了他的后路,不仅劫去他的官印,还把他视为生命的诗稿、书籍尽皆抢毁。王省山十分气愤,领兵一口气追出几十里,与匪周旋中,踣地不起。“村民见之,扶入茆屋,进糜粥不能下咽,自此病矣。”在这次战斗中,年迈的王省山差点断送性命,幸得老百姓相救。
“飘泊金陵外,无家历苦辛。岂知衰病叟,或作乱离人”(《飘泊》)。无论如何,一个垂垂老吏肩膀上着实是扛不起那样的“经国之大事”了,他也无力把那些身陷苦难的芸芸众生从水深火热之中拉拽出来,甚至连他自己也很难顾得住了:“两盂白粥强加餐,送老盐齑度岁寒”(《冬笋》),“五穷还纠缠,一贫还如旧”(《舟中偶书》)。
疾病、贫困缠身,他甚至窘迫到靠典当衣物换取药物的地步。无奈,贫病交加的王省山“上书自劾力疾,至吴门云间淮阴,遏见大吏。冬杪,养疴于玉峰。”
这位“大吏”正是王省山的老乡和故交赵德辙,时出任江宁知府,成了王省山的顶头上司。道光十五年(1835年)端阳节,王省山曾到北京参加恩师翰林侍讲学士李木有 堂举行的一次宴会,座中就有年仅12岁的赵德辙。赵德辙,号静山,山西解州人,作为战乱中的地方父母官,赵德辙团练乡民,亲率堵御,整顿治安,安抚黎民,设立抚恤局,使难民赖以存活者数万人。对于贫病无援的王省山更是倍加关怀,多方接济,让王省山获得短暂的修养。
薄宦清风
王省山服官数十年,公干之余唯喜赋诗,写下了一千三百余首,“久为海内名公所称赞”。但是,虽然多次想雕版成书,却因清贫窘迫、囊中羞涩而徒作其想。太平军攻入王省山所在的江宁县秣陵行馆,竟至诗稿被毁,官印被掠,万幸的是之前请人抄写了副本,托友人代为藏管。养病期间,仍“披诵至夜,分无倦容”,终于雕印于吴门(苏州)。可惜,刻集未半,王省山便油枯蜡尽,于咸丰五年(1855)春二月二十七日,溘然永逝,享年68岁。去世三个月后,诗集终于梓行,《菜根轩诗钞》十四卷,《续钞》一卷。侄子王嵩,字秋岳,一直跟随王省山宦游于吴中之地,《菜根轩诗钞》就是由他一手经办雕印成书的。成书之后,王嵩扶灵柩、携诗版,千里迢迢由江南回归沁州,安葬叔父,并将诗版藏之于王氏家祠。
在王省山生命即将结束时,接到朝廷新的任命,任云南武定州知州,但这纸任命对王省山来说,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只有后世在编撰其生平时累加一句“五为县吏,一摄州攥”,而已。
王省山为官几十年,先后担任过五个县的知县,尤其是在江南吴中人文荟萃、繁华富庶之地为官,这里官府、私家都十分重视刻印书籍,书坊几乎遍及各地,作为县太爷的王省山却连自己一本诗稿也无力付梓。
在早于王省山一百多年前的江宁县,曾经有位县令叫袁枚,年仅33岁,风华正茂,却毅然辞掉了官位,在江宁购置了一座前人的废园——“随园”,进行扩充改建。在这座被视为清代园林艺术的惊世之作的豪宅之中,袁枚生活了五十多年。他早晨起来要喝惠泉水冲的武夷茶,餐桌上照例摆着爱吃的新鲜牛奶和鳗面虾饼,眼戴广东巡抚搜罗来的红毛国新款眼镜,身穿陕甘总督奇利川送的猞猁皮袍,怀揣大金表,手玩古玉履,到处载美同游(袁枚有12侍妾和三十多位年貌如花的女弟子),喝酒要用名瓷、白玉、犀牛、玻璃等几套杯盏,家中还有价值连城的三十余面西洋镜子。不仅如此,那些从京城,省内、省外来的各式官员路过这里时,也把对随园的礼节性拜访作为必行之课。而那些舞文弄墨者流,当然也常常是进进出出,鱼贯而来。
同样的大清王朝,同样的七品命官,同样的江宁之地,同样的一介文人,一个权势显赫阔绰滋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一个却潦倒途穷,衣食无济。尤其是晚年的王省山贫病交加,时常为炊米的断绝而烦心,为俸钱的缺少而作难。春节来临了,他无钱沽酒而饮,也无钱买药而医。“衣笥空凭鼠子嚼,布衾冷借狸奴温”(《卧病》),当他卧病在床、命如游丝之时,老鼠在存放衣物的竹器中肆虐,单薄的被褥中也冷得只好靠猫儿体温取暖了。
尽管他清贫如洗,囊空无计,但他仍然卧听风雨,枝叶关情,村外野桥边摇曳着闲步的身影,村皋中传来他与乡野的对话。但此时,家乡成为这个垂暮老人最为揪心的牵挂。“此邦信美非吾士,那得还山卧敝庐”(《僦屋》)。平生梦牵魂绕的亲情故园,更加强烈地召唤着他那破碎的心。遥望家山,他归心似箭。他实在需要回到故乡、回到亲人们的身边了。
故园乌苏村座落在太岳山脉清泉山下。皇后泉水从半山腰的石洞中喷涌而出,穿越萧萧林莽流向远方。“白云千嶂合,红杏一山多”,“岚气浮朝爽,秋烟淡夕阴”,“听风兼听雨,终日坐岩头”,这些温馨馥郁的文字就是他对清泉山永远的记忆。“负笈来幽壑,栖身傍古龛”,“整日看书史,山门昼不开”(《清泉山》),当时读书的情景历历在目,父亲为他上山送米时气喘吁吁汗流满面的形影在他眼前晃动,蜿蜒曲折的圪芦河从清泉山下环村而过,河岸边杨柳成林,桃杏绵簇,蒲苇摇曳,蛙鼓齐鸣。百鸟的啼唱,隐隐地传荡在绿树浓阴之中。
王省山宦游一生,难以恪尽晨昏之职,“伤哉贫家子,难尽晨昏职”,成为他永远的内疚。每出门临行,总会到父母的“庭帏”向父母告别,“涕下沾衣湿”。在山西,他到省城之后,尽管俸禄微薄,依然很快就把父母迎养到身边。由于生活的拮据,当父母妻女不得不返乡生活时,他的内心充满了无边的苦痛:“双亲近七旬,皤皤垂白发。薄宦惭迎养,艰难谋半菽。登盘缺甘旨,菽水充口腹。常怀仰事忧,终乏济贫术。在官尚如此,况乃返乡国”(《二亲大人携眷还里敬赋志别》)。道不尽的惦念与牵挂,说不完的自惭与愧疚,这种忧痛一直伴随他走向了人生的尽头。
父母、妻子相继在家乡去世,他没有能力使他们晚年过上好的生活。就连生活在跟前的小女儿,也是衣不遮体,“短衣不蔽膝,襟破露两肘。学母理晓妆,随父饮旨酒。”微薄的俸禄甚至连养家糊口都办不到。写诗,成为他的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寄托。他用诗与自己的心灵对话,用诗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用诗填补他人生的缺憾。他的诗多同情平民悲惨境遇,大胆揭示官僚的腐朽与腐败,用满腔悲愤描写战乱给民生造成的灾难,也用诗抒写眷恋田园、渴归山林、耕读传家等理想的生活的期盼。他热爱生活,豁达乐观,生活中的细小末节都可以入诗入画,抒发自己与家人聚少离多的生活,表达思念亲人、眷念家乡的情感,真挚感人,毫不掩饰。他以一颗赤诚之心为官、做人、作诗,苦中有乐,平凡中见奇伟。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王省山高洁的志趣和操守,决定了他只能是一个清官。同袁枚相比较,袁是生逢盛世,追逐浮华,标新立异,无所顾忌,逆反传统,活得自信而张扬。王省山不仅生不逢时,且为人憨直刻板,不谙官场钻营之道,身处战乱,刊落浮华,心悬民间疾苦,老百姓爱戴他,敬仰他。王省山在江宁逝世,当地民众“哭声达于四野,扶柩追送几十里”。以表达他们对这位一心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清官、好官的深切缅怀之情。
在王省山始出山时,曾经有过这样的誓言:“如果不勤政爱民敢私取一钱是大不孝,则必沦骨异域无颜见我先人之墓。”晚年,有人说他积攒下多少钱财,他这样答道:
十万缠腰岂易求,黄金避我竟如仇。
人间果有扬州鹤,便欲从之汗漫游。
——《有谓予积多金者口占答之》
何等的坦荡,何等的情怀!这是省山先生的真话、实话、也是他的肺腑之言。他这样说了,一生也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