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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阅读中我理解了父亲
路书娥

父亲的哭令我无法理解,我理解不了父亲的哭!

曾经,对于父亲的哭,我是既同情又恼恨,甚至认为父亲有点不可理喻。因为每逢全家团圆的喜庆日子,我就很犯愁。而这些日子的格式都是一样的:总是以母亲在村口张望迎接为开头,以父亲嚎啕大哭为结束。席间,全家人以"听哭"为主,吃饭为辅。每次相聚,父亲总是哭得令我疑惑不解,令我无计可施。

每年的八月十五、正月初四,是我们全家老少十四口人团圆的日子。早几天,我和姐姐就操心起给父母的礼物了,精挑细选一番后,就号令两家人乘车回娘家。迎着母亲切切盼女儿的眼神回到家里,由弟弟把父亲做好的菜一一端上桌。先请父亲、母亲入座,由我们行过礼之后,按照长幼有序坐定。父亲便先嘱咐孙子、外甥要好好学习。然后父亲就像孩子一样央求母亲:"今天孩子们都来了,你得让我多喝几杯,中吧?你肯定同意的,中吧?"碍于我们,母亲不好意思阻止父亲,于是父亲就在招呼大家举杯的同时便一饮而尽。唉,这好戏基本就算开了头。不用十分钟,菜还山高似的,父亲就自言自语"我要回家!娘,你来领我回去吧。" 这时候母亲便怒斥父亲"这不就在咱家了吗?这不就是你的家吗?"父亲马上大声反驳"不是,这不是我的家,我家在河南林县。哦,现在是林州市了。"剩下的时间就被父亲的哭嚷和母亲的怒斥包了。而这时候的父亲全然不顾已经患有十年半身不遂的母亲是否能承受,更不管全家大小作何感想,反正只管他自己哭,喊着要回老家去。就这样,饭是没心思吃了,心情也灰暗得很,其他人相继离桌。父亲一声长叹"咋就流落到这里了呢?"又一个高潮来临,大有天昏地暗之势。在我和姐姐劝说无用,"训斥"无效之后,只好扶父亲回房休息。直等得父亲哭得睡着了,睡醒了,才算完事。

第一次听父亲在桌子上大哭,我好害怕也好自责。好像父亲马上就会离开我们似的,吓得我心跳不止,泪流满面还不想让母亲看见。也进行过种种猜测,也商量过各种对策。事后我还对父亲说"爸,你有啥要求就说,不要憋在心里;我们有啥做的不好,你告诉我们,让我们改。""没事,我这么大年纪了,能有啥事?都好,没事。"也曾好生安慰父亲"爸,你想回老家,咱就回,现在很方便,半天就回去了;时间你来定,想啥时候回咱就啥时候回。"可父亲总是说"回啥呀,都不在了;村子也不知道变成啥样了,回不回不都一样吗?"谁劝也是一个结果:不回!

可下次再相聚,还是一个样:哭,回家!有了前车之鉴,一上桌母亲就先警告父亲"喝酒不能哭,哭就不让喝,你选一样。"父亲总是满口应承"不怕,不哭,孩子们来了,我高兴!"可仍然是吃不到一半,就感觉父亲喉头发紧,说话变声,看见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到最后还是哭了"咱是林县淇阳城的,村子很平整也很大,人口很多,地少。咱家分为东西中三个院,咱是西院的,出文人。"识字不多的父亲便一笔一画的给我们写"淇阳城"三个字……

想想父亲也真是可怜!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父亲,放过羊,当过童工,下过煤窑,黄河一场大水,使得全家老少七口人背井离乡地来到山西。靠着一手自学成才的好瓦工,修房搭桥,下土造墓,该干啥就干啥,走南闯北,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白手起家,不仅自己给自己结了婚,养育了三个儿女,还赡养了奶奶、姥姥,并且遵照奶奶的遗愿,用板车拉着奶奶的灵柩,一步一步走下太行山,让奶奶回老家和爷爷合了葬。光他自己一生中就修建了三次,真是吃了不少苦啊!可如今,政策好,生活好,啥也不愁,也应该知足了呀!父亲你为什么哭呀?有心事咋不说出来呢?想回老家,让你回你又不回;不回你却又心心念念?这些问题使我困惑,困扰了我好几年!

直到最近我读了余秋雨的《山居笔记》中的《乡关何处》一文时,我才一下子如释重负,理解了父亲的哭!"兰陵美酒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想来父亲也和李白的体验一样吧——置身异乡!只有彻底醉倒才能丢掉异乡感!我没有置身异乡,父亲当然不会说给我听;即便说出来我也不会懂,何况父亲本就不善言语,那种强烈的异乡感更是难于言表啊!只能靠他自己那颗小小的心脏去满满的体验了呀!原来是浓重的乡愁一直罩在父亲心头呀!

乡愁越浓,父亲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就越愿意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这真是一种可怖的循环!在一般意义上讲,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讲,家是一种思念,一种心灵的皈依。只有经历过远行的人才有对家的殷切思念,也只有远行过的人才有深刻意义上的家!我想,诸多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糅,这就像栖息在父亲心里的两个声音,不停地呼喊,不停地否定,原来他老人家在心头写着一首无言的史诗!父亲至今乡音未改,到老也会写"淇阳城"三个字,他想借酒消愁,可愁更愁了;所以他只有哭,大声哭,才能回归他真正意义上的家。就让父亲哭吧,别管什么场合,让他哭,这样父亲的心就轻了点,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