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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赵闻海

重阳节来看父亲的亲朋好友明显多了,但这其中大部分人父亲已不认识,父亲明显地衰老,身体萎缩了一圈,他自嘲,浓缩的,原来42,现在40。来人就是那几句话:“我85啦。”怕对方听不见,又伸出手做出8的示意。“共产党救了我好几回,老了还管我。”再拿出社保卡和医保卡给人看。不忘附上一句:“我不给小孩子添麻烦的。”我们几个“小孩子”都五六十了,在他那儿永远长不大。

父亲属猴,1932年出生,老家江苏陆家浜,就是今天的昆山陆家镇,往东出门就是上海安亭,典型的江南水乡,著名的旅游胜地周庄就在陆家西边。水乡美丽也暗含杀机,还是小孩子的父亲常在河网中嬉戏,结果感染伤寒,发烧,浜里郎中灌上草药、香灰不管用。后来他的一个舅舅把他抱到陆家中学,当时解放军正打上海,部队驻扎学校,一个西北口音的军医一句“娃赏(伤)寒咧。”打上盘尼西林,几天后缓过经营思想。可惜河对岸的几个小孩子却没能有幸等到正常退烧。事后爷爷挑了一担米酒和笋干道谢,人家死活不收,说要谢就谢共产党毛主席。“小孩子”第一次知道共产党毛主席派人救了他。

等到上海解放“全国支援鞍钢”建设,当时的东北人民政府主席高岗到上海招生,爷爷便毫不犹豫地让父亲报考,那时父亲才初中毕业。晚上在鞍钢夜大上课,白天上班当技术员。工作没多久,又病,“特别能吃,吃了就泻”到鞍钢医院,大夫一听吴侬软语,摸摸肚子,当场就确诊“这银(人)吸血虫。”住院,特效药,又活过来。当时不懂水乡河网传播病菌。事后父亲回忆,在老家的许多小伙伴得这种大肚子病,最后都皮包骨死掉了。当时奶奶还舍不得放父亲去东北,嫌冷,没鱼吃,是爷爷当时一句话“跟共产党去,没错!”才成行。

再就是抗美援朝,美国的飞机到东北扔细菌弹,有几片树叶从天空飘落。结果同宿舍与父亲床挨床,头顶头睡,小名叫老七的同学倒霉,晚上发烧,送到医院就被隔离,一周后死去。只知道老七姓朱,家住上海静安寺,上面有六个姐姐,他排行老七,故起名其根,寓意家话之根,全家如宝玉般宠爱,可老七说没就没有了。父亲从此一提美国,便仇恨满腔“美国鬼子太坏了,作孽!”骂完鬼子,又感念学校书记,姓易,湖南人,以前是鞍钢地下党。那几天就堵在校门口提醒出门要穿白大褂(带帽子的防菌服)。“没有易书记,我也可能和老七头顶头作伴去了”。

53年,父亲结婚,母亲是当地人,这在鞍钢当时是比较普遍的南北组合,自然少不了“南北战争”。一遇到父亲炫耀“谁不说俺家乡好”时,母亲就揶揄“江南好,风景确实美,上游涮马桶,下游淘米洗菜,鱼多虾多细菌多,能不得伤寒?”父亲气急败坏“东北好,撒泡尿都冻成棍……”,我们几个姊妹“南北产物”就在这种争吵中慢慢长大。

92年父亲退休,单位问“老赵头还有什么要求?”这老头憋了半晌,一分认真地请求“考虑考虑组织问题”,终于在退休前一个月宣誓入党。事后母亲说,你爸死心眼,一填表又写你爷爷参加过三青团,又说他舅舅海外留过洋,所以一外调就卡住了。退休前夕,老赵头要送给我们几个“小孩子”礼物,一看是每一人套修理工具,向我们传授他修表修收音机的手艺,并告诫“人得有一门手艺咯,手艺没有重量,艺多不压身。”可惜这几个“小孩子”谁也没学,令他失望,骂一句“小兔崽子,都随你妈。”这么多年过去,方悟出老头用心良苦,自问我如果没生在中国,生在叙利亚拿什么养家糊口?恐怕只会傻等联合国的救济。

去年父亲中风后腿脚不灵便,拄上了拐棍,却仍不放心他心目中的“小孩子”。我今年4月离开北京到平陆工作,他执意坐高铁来看我,结果在平陆住了一个夏天。走时颇放心“平陆有水,不干燥,跟上海差不多,东西便宜,省钞票咯”。父亲的记忆丧失了许多。时间一长我们几个“小孩子”也摸出了门道,就顺着他背诵一遍他常念叨的几个经典桥段,再让几个孙子孙女跳到他跟前手舞足蹈,装模作样。这时,他就两眼放光来了精神,老妈也在边上乐。我知道,这是老人们最盼望最欣慰的时刻。也有例外,父亲跟上海的姑姑通话时,少不了阿拉长阿拉短的方言,老妈不悦,纠正道“说人话,不要说鬼话!”于是电话端又切换成我听了一辈子还没听够的,东北风味的上海普通话,我知道,这声音是听一次少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