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树上摘下来的柿子,还没有熟透,嘴馋的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想尝一尝。
我奶奶有办法。
她将柿子摘下来,一枚一枚地摆放进米缸里。青皮的柿子,像操场上站着的一排青涩的少年。米粒是白色的,与柿子的青色是绝配。用不了两三天,白色的米粒就会让这些青柿子变成橘黄色,或者绛红色,呈现出一枚果子刚刚成熟的样子。一掐,能捏出软软的羞涩来。这也与少年们相似,他们看见扎着马尾巴的女同学从旁经过,有的开始羞红了脸。
米粒里藏着暖,是它让柿子成熟。
更准确的说法是,米粒里的暖,遇见青涩的柿子,就抑制不住地自动释放出来,像少年身体里的荷尔蒙。米里的那粒暖,催柿子成熟、熟透,使它们变得甜蜜蜜。
一粒米在成为一粒米之前,是一粒稻。它穿着衣裳,稻的衣裳统一为黄色,这是稻子的流行色,千年不变,永不过时。稻的衣裳一旦脱下,就成了糠,糠成了饲料,去暖猪和羊的胃。米粒从此不再需要任何衣服,它的身体里自带着暖、藏着暖,它在水稻田里茁壮成长的时候,就已经吸纳了日月的精华。一粒米会终生带着那粒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我在小镇的碾米场,看见一粒稻是怎样变成一粒米的。稻谷被倒进碾米机,从出口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白花花的米。你将手插进刚碾出来的米中,米是热乎乎的。但你一点也不用担心米粒里的暖会跑光了,它在米心里还藏着一粒暖呢,只要它还是一粒米,那暖就不会丢失。
天气太冷的时候,我的爷爷喜欢双手拢在破旧的袖筒里,左手暖着右手,右手暖着左手。我有自己取暖的办法。我的双手,一到冬天就冻成了红萝卜,窝在嘴巴前,靠哈出来的那点热气,已经不足以暖和它,我又不敢将手伸进自己的怀里,冰凉的手指会让我的肌肤冻得一哆嗦。寒冷的夜晚,我趴在米缸前写作业,一只手翻书或者写字,另一只手腾出来,插进米缸里。真暖和啊!米缸里的每一粒米,触碰到了我冰凉的手指,立即将它藏着的暖释放出来,将我冻僵的手焐热。一只手暖和了,再换一只手。我没想到,米缸里的米,藏了那么多的暖,你任何时候将手插进去,它都将你焐热。小时候,我就是这样熬过那些漫长的冬夜,我在米缸前认识的字、看过的书,跟米粒一样多、一样暖。
我爷爷却不让我表弟像我一样将手插进米缸里取暖。表弟以为爷爷偏心。其实不是。他的手喜欢出汗,即使再寒冷,他的手心也是汗津津的,米粒里的暖会让他的手暖和,也会让他出更多的汗。米粒遇到了水,会让它想起自己曾经是一粒种子,激发它发芽的欲望。虽然一粒被脱去了谷糠的米,再也没有机会像一粒种子一样发芽了,它无法发芽,就会发霉,这会害了一粒米,也害了一缸米。
我和表弟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们就像一株稻秆上的两粒稻谷。我将自己的双手插进米缸里,等它们变得暖和了,我就抽出来,用我的双手握住小表弟冻得僵硬的小手。我将从米粒里获得的暖,分给我的小表弟一份。在那个经常挨饿的年代,如果只有一碗白米饭,我和小表弟一定共享。米粒变成了饭粒,它带着珍藏的暖,落进我们的胃里,让我们温暖,帮我们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