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在义乌骆家塘,也就是当年骆宾王一首《咏鹅》赢得天下皆惊的地方。在城市地图上,这个地方如今叫骆宾王公园。
时已立夏,从昨日深夜开始的夏雨仍在阵阵泼洒。早晨拉开窗帘,只见天地空濛,鸡鸣山的层层绿影下,义乌江像唐诗中洇出的一道墨痕。
在我被雨声不断添加的想象中,一个唐朝人随手推开的纸窗外,一定有绵延起伏的红色田畴,有灌浆中的庄稼和青果在枝叶间闪烁的梅林,有清晨的鸟鸣,有午后的蝉噪,还有一口石头环绕、青草点缀的葫芦形池塘在夜晚吸纳星月之光。那口塘里碧水清浅,水底有鱼虾,水上绽着含苞的莲花。在小荷的尖角上,一只蜻蜓无声振翅,它的复眼之外正浮过一大群壮硕而丰美的白鹅。
这是隋末唐初义乌乡绅子弟理想的生活背景,大概也是骆宾王身在故乡时的童年日常。随着白鹅轻盈的浮动,水面如帛开裂,孩童的读书声,像从鹅尾分叉的两道水波下隐隐传来,声声入耳,句句清心,将我这个后世人悠然带入1400年前的清凉往昔。
昨夜便与朋友约好去骆家塘看鹅。早晨,我5点半起床,认真洗浴后即空腹出门,打伞步行,一路寻至公园门外时已近早晨7点。
雨中无人的公园门前挂有一副蓝字长联:
“意气溢三军,当时门客今何在,故乡眇千里,自有林泉堪隐栖。”
此联意甚佳,更足称道的是,撰联者竟以集句方式,从骆宾王的名作《从军行》《寒夜独坐游子多怀简知己》及《畴昔篇》中截句,然后一问一答,上下相连,委婉地表达了故乡人对这位大诗人的崇敬、理解、接纳与拥抱之情。当然,这也像诗人骆宾王在自问自答,表达喧哗散尽、身归故乡的一颗宁静之心。
透过洞开的大门凝神细看,只见门内有一个仿唐式牌坊,牌坊下是照壁,壁上的石头浮雕正是咏鹅图。我远远站在门外,一边感叹着门联中隐藏的心意,一边给门里的照壁认真拍了一张照片。因为我忽然觉得,在此刻淅淅沥沥的雨中,壁上的咏鹅图就像一个二维码,只要用心一扫,外来的客人立即就能穿越时空,进入骆宾王所在的大唐。
晨雨潇潇,公园里人迹稀少。一只母鹅斜站在石头曲岸上。它短脖子,黄嘴子,红脚蹼,秃尾巴,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看一只公鹅在岸边的浅水里啄食。水底有泥,那公鹅伸着长长的脖子每一次啄下,水中的竹木之影就带着一小片叶子荡漾开来。在这对大白鹅身后,就是石岸围成的骆家塘,塘上,密集的雨脚斜打水面,小小的水花朵朵盛开。
当年,骆宾王一定也看惯了这样的塘上落雨与白鹅啄食吧。每逢落雨时,他是不是会携些食物到塘边来喂那些白鹅呢?我一边与塘上的大鹅长时间地对视,一边想象着那位神童早读后迎着细雨出门散步的模样。或者说,此刻是我在努力盯着鹅的眼睛看,而鹅的视线却越过我,时而看水,时而看塘上的茫茫雨天。我不知道,它们的眼里究竟有没有一个我,一个在南方的雨季特意来此访鹅的人。
隔着雨中愈显青葱的竹林,我似乎看见一个三尺童子的体内诗性勃发,诗意正像藤蔓一样朝着天空生长。他的眼睛在雨水中开始闪闪发光,漆黑而深邃的瞳仁里倏忽浮出两团鹅影——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人说,这是他的7岁之作,并因此将他目为旷世之神童。这当然并没有错,异能天纵,惊世骇俗嘛。但我一向以为,天生的诗人其实是超越年龄的,他们的时间只分夜晚与白昼,他们的使命就是夜集星光,昼传神示,以星星的语言与形式。
而《咏鹅》无疑是神童骆宾王的第一首摘星之作。
“鹅鹅鹅”,7岁的骆宾王在奔跑雀跃中发出的几声童稚的呼唤,已将义乌大地上的白鹅从万千生灵中选出并拉上宇宙舞台的中心,给他的祖父,给祖父的友人,给他的同代人,也给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所有有缘之人用心去瞻仰。
“曲项向天歌”,他紧接着凭空一语,鹅类们便因此拥有了高贵而超拔的精神雕像,而这世上从此也多了一种“曲项之美”和“向天歌”的精气神。
歌声弥天处,他又轻挥画笔,用白毛、绿水填充了“天”与“歌”之外的广大空间,且让它像海上的冰山,是运动的,是轻盈地“浮”着的,而驱动它向前的却是清波之下一对小小红掌。
在色彩的鲜明反衬下,那对红掌是如此清晰,在高频率的拍打与翻动中,我隔着时光甚至看得清它们的脉络与纹路。
人道“行路难,行路难”,踏水而行的鹅难道就不难吗?只不过红掌下多少坎坷、多少颠沛流离是看不明白的。
“红掌拨清波”,是鹅的进取。骆宾王用这个“拨”字时,看似轻松自如,实则力挽千钧。
然而,我此刻思及的这些妙处,我想作为神童的他是完全不必费心思量的。星光自然天成,采星者,哪会虚掷时光于雕虫呢?
是啊,我在夜晚的雨声中潜心翻读他的诗作,始终惊讶于星星就像他一生的密友。他在神思中向它们仰首致意,并聆听与记录它们的耳语和心跳。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从军行》)“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他将天上的星光嵌进了腰间的宝剑,使它们在掌中龙吟虎啸时,可以供他端视,亦可供他谛听。
“落宿含楼近,浮月带江寒。”(《望乡夕泛》)“天涯非日观,地屺望星楼。练光摇乱马,剑气上连牛。”(《久客临海有怀》)“星楼望蜀道,月峡指吴门。”(《送费六还蜀》)人生如逆旅,行路实漫漫,他又将天上的星光置于可接可视可歌可叹的楼头,每一次困顿无奈中的凝望与顾盼,都像与朋友的对视与神交,由此获得继续前行的光明与能量。
而他在故乡义乌、在客居的齐鲁、在从军的西域、在游历的巴蜀,在仕宦的长安与临海所结识的那些生死之交,如卢照邻,如张柬之,如陈文林,如宋之问,如毛司马,如郑少府,如王明府,如任处士,如陆道士,如思玄上人,如窦六郎,如尹大、谢二、高四、阎五、费六……则是散落在大地上的群星。他带着神秘的使命,从义乌这块神州东南的土地上出发,一路寻觅、联络、聚集他们,并将他们的荣光一并采入自己的诗行。
作为采集星光的人,他在人生寒夜最黑暗的时刻咏叹着唐都长安的黎明。……在雨季,我久久徘徊在义乌的土地上,寻访着他曾经的足迹。只可惜,他在历史风雨中奔波的身影已太过遥远,在物理意义的时空中,他的音容、表情与气息在故乡早已湮没无痕。而我再次回到房中的一盏灯下,在窗外席卷天地的风声雨声里冥思,想从眼前摊开的诗文中发现他清晰的形象,想听他用方言轻声吟诵名作《帝京篇》《畴昔篇》,或《从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