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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李 喜 春

我相信父子之间是天生有隔阂的。

似乎,我和我爹老李之间没有坐下来好好长聊过一次。无论是工作、学习,还是生活。

我小的时候,他忙;他老了以后,我忙。或者说,我小时候,他不屑于跟我聊;他老了,我不屑和他聊。所有的感情交流都在无言中。最多是用“嗯”“知道”“你不用管”代替。

后来,我们俩的年龄都到了一定时段,聊得稍微多了点,也大多是我问问他的病情,他问问我孩子的近况。然后,又是无语。

其实父亲很健谈。比如,在女儿们面前常常显出慈父般的温暖,幽默风趣。家里常常是欢声笑语不断。再比如,孙女每次回家,爷孙俩拉着手,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热乎乎。有时候,怕孙女听不明白方言,他还说几句蹩脚的普通话。

父亲感情丰富。每次我回老家,出发前原是要告诉他一声的,然后他就会一直坐卧不宁地等着,盼我们早点回去,又操心路上的安全。后来,我就不提前告诉他。可每当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又说惊着他了,往往还热泪盈眶。最后,我只能是出发时不报告,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打个电话。受惊吓的问题是解决了,但是,他还是爱哭。尤其是见了孩子。他从来没有主动要求我常回家看看,但是,每次回家,他都用小本记着。有时候他会说:“你今年回来X次。”其余无言,你自己琢磨去吧。

随着年龄大了,父亲开始耳背。和人交流的时候常常是你说东他道西。我专门给他买了助听器,但他很少用,除非是看电视。他看电视,最重要的是看天气预报。我们兄弟姐妹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生活,他每天必须把这几个城市的天气看一遍才放心。但我们以为,他的聋是“选择性失聪”——不想聋的时候,他不聋。比如,说他“不好”的时候。我们在另外一个房间,压低声音,他仍然听得见。还怒气冲冲,嫌别人背后说他“坏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开始关注起自己的遗嘱。钱不多,都是他一分一分省出来的。无非是给母亲留多少,给我们几个怎么分。每年春节回家,他总会把新的想法给我交代。兄弟姐妹们开始还劝他,该吃就吃,该花就花,我们不要他的钱,母亲也有我们赡养,不用担心。后来发现没什么效果,也就懒得说了。

父亲对他的钱是看得很紧的。每一分钱怎么花都是在计划中,即使是对自己也颇为吝啬。可有一天,他突然拿出1万元交了党费。我既惊讶也理解。父亲少时家贫,深知来钱不容易,也深知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他1948年参加解放军,围北京,攻太原,打银川,赴朝鲜,冲锋陷阵九死一生。他常说,是共产党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交党费他舍得。

父亲爱财,但坚持取财有道。他做过的最大的“官”是县燃料公司的业务主任,掌管全县石油的批发。那时家贫,但他绝不以权谋私。

离开工作岗位后,父亲还做过一段时间小生意。说是“小生意”,不过是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棍、瓜子和卤鸡蛋。他年轻的时候就得了哮喘病,每走一段路,就会大口大口地喘。家人心疼,或劝或骂,但他很执拗。那段时间,老家过来的人常会告诉我,“看见你爹在街上卖卤鸡蛋”或者“最近没见你爹卖卤鸡蛋”,这几乎成为父亲身体好一点或是病倒了的标志。每当街巷没有他的身影,我揪心。

父亲还爱记账。即使和我,他也要做到“亲父子,明算账”。凡是他让你帮助买的东西,一定要给你钱。但在他认为你需要钱的时候,他会尽力给你准备一些钱,你如果不接受,他会生气,甚至暗自落泪。

几年前,父亲离我而去。就像大多数父子一样,我想不起小时候他对我有过的亲密,不记得受过父亲的夸奖,倒是能想起那些和大多数儿子们一样挨过的打:因为没带好妹妹,因为不想去拔草喂兔子,因为淘气把自行车车梁弄断……

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了许多有我成长记忆的物品。比如我上学时期发表的文章,剪报整整齐齐,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还有,我小时候玩过的玩具。这些,和他的存折藏在一起。

父子关系就是这样,你不在他的手心中,而是在他的视线里。你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父亲的目光。

(来源:山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