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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宅
◆ 周 鑫

坑坑凹凹的砖缝像豁牙的嘴。歪歪斜斜的墙壁似突椎的腰。吱吱呀呀的门轴如蚀骨的膝。

……

时光茬苒,老宅如斯。岁月如烟,往事如潮。

那是一九八零年代。那是一座山乡小城。

在一间公房里,我的六口之家在人均不足五平米的空间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春运列车上的乘客一样,择空落脚、随势折身或扭腰摆胯、蛇行曲径。一路数着未经之站,盼望终点之至,以展臂伸腿、活筋动骨。

由于人多之耗以及父母以长门和公家人的双重身份予农村大家庭养老、婚姻、丧葬等事需的"贴补″,工薪式的收入支出频多,家底越来越薄,象瓮里被舀少的水,深不没瓢,量以杯计。以此数支付建宅之资,差额十之有九,犹"杯水″难灭"车薪″之火。

省,是唯一的办法。在全家上下创建"永久"品牌的活动中,父母率先垂范,姊弟对标践行,不断掀起新高潮。那日日穿肠的浆水、咸菜,透眼挂絮的毛巾、枕布,泛浅发白的衣服、鞋袜等则以其先进"事迹″,起到了典型引路的作用。

为了将节省进行到底,"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母亲,一头扎进活窝,传砖、递瓦,搅沙、拌灰,以当地首次出现的女小工身份,成为邻家工友传闻的主角。为了废物再用,她还赤手刮抠坑壁的残灰,结果十指蜕皮、肿痛一宿,让人又气又疼。

老宅,拔地而起,巍然耸立。象一株破土而出的苗,日渐扩延身形,终至树高参天。

第一次住单间的我,习惯了逼仄环境的身体仿佛被四面墙壁抓拽,要膨胀开来。难以入睡的我,不知什么时侯变成了一只鸽子,于主人手中夺隙而飞,振翅而翔,以身为笔,在蓝天白云的纸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线。

拾级屋顶,抚垛而望。麦浪翻滚、一望无垠的田野象波涛汹涌、浩瀚无边的海洋;排列成行、结群而聚的院落,如帆樯敝空、橹楫遮海的船队。老宅就象那帅字当空、塔楼高耸的旗舰,于号令三军,荡寇平倭之际,犁万倾之波涛,布国威于四方。

在外求学之时,每当夜深人静,老宅飘然入梦,将父母与我院中劳作、厨间为炊、桌前读诵的声音和影像展播眼前。象如约而至的情人一样,张臂拥抱,耳鬓厮磨,慰籍我的落寞,鼓舞我的勇气。

归程中的我,被自己的心拖拽着,赶点乘车,抄近曲行。象被引车牵进跑道的飞机,起步、助跑、爬升……

月色朦胧,老宅依稀。一灯如豆,恍如航塔。那飞机减速、对标、下降。推门入院,挑帘进屋。扣菜的盘碟、温汤的炉锅、摆好的碗筷、久违的父母顿时映入眼帘。那飞机终于落地、滑行、停稳。

学成归乡的我与老宅重新聚合。在清晨的曦光里,它象为船加水添煤的港湾,用松软的馍、热呼的菜、温润的汤唤醒我迷瞪的胃,目送我船似地恣意遨游,挥撒强劲的动力。在暮夜的暗色中,它又似引航指泊的口岸,用虚掩的门、单留的灯、铺展的被,回收我疯狂的心,臂迎我舶似地疾速回还,歇息倦累的身体。

那时的老宅,一身的矍铄之气。端坐如钟、睨目而读的外公,关云长似的,气定神凝,运筹帷幄;戴帽(干部帽)披祆、掐腰挥手的爷爷,田福贵(《平凡的世界》里的人物)般的,吆张喝李,摊工派活。老宅如中军大账、村委大院一样,以周围的宅院群落为汉军营寨、队组村户,将军令或指示火速下达,于大军奋勇杀敌或众人挥汗劳作之后,建斩将夺旗之功或立五谷丰登之业。

妻过门之时,老宅,象黑帽紫靴,白袍金带的牧人一样,温酒宰牲,歌舞迎客。以父母被戏谑而描的花脸、婚车被排列成行的阵容、家居被焕然一新的布置为洁白的哈达,敞开草原般的胸怀,挥洒太阳般的热情,迎接远道而来的姑娘。

周末,是老宅与妻团圆的日子。它目视巷口,象哨探似地警戒前方。俟妻敌似地现身之刹,以油火相爆、菜锅相激之音为锣响之号,唤出一员以油盐、葱蒜、酱醋、肉蔬兼容并蓄之味为杀器的将军,与妻的味蕾为对手,跃马相向,捉对厮杀,于"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地一番搏击后,将其挑翻落马并挥军掩杀,直至凯旋而归。

小女嬉闹之时,老宅是忘年的伙伴。它象金庸笔下的周伯通一样,身熟心稚,乐玩不疲,纵任蓉儿的咨肆。经由它的"改造",那客厅化为灯光璀璨的T形台,卧室变作琳琅满目的换衣间″,众人自成追星赶月的粉丝团。于那打红脸蛋、梳羊角辫、结蝴蝶结的孩童,换深蓝色的连衣裙、浅红色的羽绒服、米黄色的喇叭裤,以名模之姿,叉腰甩臂、左扭右摆、猫步巡行之际,献花似地发去包裹着啧声、掌声和笑声的"仰慕″之情。待骄咳骤起,方顿然醒悟并嘎然罢视。那孩童则被拽定加衣、嘘寒问凉。

每当我的摩托车驶近院门之时,那轰响的声音早经"伯通"之顺风耳被"蓉儿″捕获。但见小女箭似地被那宅拉弓射来,不待车停稳、物下卸,猛子扎水似地一头插进我胸脯与车身的空隙,以踩杠(保险杠)、揪把、挑腿的呵成之举,跃身而上,打"马″欲去。那宅则声色不动地借与孩童相视之瞬传递"同谋得逞″的快意。

老宅,曾被我"出轨″。那是一个单元楼。其门窗之合金、供热之大暖、电视之液晶,比之老宅木材质、小锅炉、显像管的相应配备,如明目皓齿,蛇腰丰胸之女与障眼黄牙、桶身瘪脯之妇。

老宅,于周围好和之家的嬉闹声中,孑然度日,虚位以待。象留守妇女似地,养老育小、田耕布织,于身处花花世界里的丈夫从无责怪之词,也从无问讯之举,以至被人淡忘了她的存在。待我重回老宅入居之时,它依然接纳。

老宅,也经历了父殁。在淅沥的雨中,于倾盆的泪前,父亲的棺杦沿着巷子缓慢前行,象一叶轻舟飘游在老宅目光的河流里。当送葬的队伍消失于巷口的时侯,那船也隐没于水天一色的远方,只留下那空荡的水面,被雨滴溅出无数的圈纹。

从此,老宅再不能陪伴那鹤发童颜、伏案笔耕的老者,也再不能象书斋一样,于周围的喧嚣之气中独散书韵和墨香。它象我一样,丢失了人生的起点,干涸了生命的源头,只能于阴阳分割的界前,追睹那熟悉的身影,咂品老父在堂的味道。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老宅已陪我多年,由呀呀童年、懵懂少年、热血青年而沉稳中年。它也将陪我老去,在人生未来的时光里,共赏春花秋月,同品夏雨冬雪。

山高水远,一路相携。

纸短情长,老宅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