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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一碗拨鱼儿
◆ 周 鑫

儿时,当我滚铁环、刨甲虫、捉迷藏的时候,母亲一句"吃拨鱼儿喽"瞬间就吸附住我,象磁铁之于铁钉。

拨鱼儿,是家乡农村常见的面食。拨,缘于筷子划拉面团的动作;鱼,意会汤水中时隐时现头尖腹圆的面条即知。

空气中弥漫着油的清香、醋的酸涩、葱蒜的辛辣、菜蔬的时鲜。一只大手突然拽住我的胳臂,热毛巾蛇一样游走于我的手脸脖,还弓腰缩身钻探我的鼻孔耳孔。哀求无动于衷,逃避无济于事,直到母亲明察秋毫,像镜子似的照出满意为止。

拨鱼儿眨着眼睛。黄澄澄的鸡蛋花、红彤彤的番茄块、绿油油的菠菜叶、白亮亮的面鱼子,仿佛一道彩虹跃出地平,映亮了半边天。碗心绛红色的香油,大小适中,不偏不倚,如少女眉心的巧点,平添风情万种。

入口微微一烫,食物的翻卷几度失手,象鱼儿滑脱指缝。面断而筋连,仿佛秦淮一夜、旧情绵绵。热流顺着食管划出一道轨迹,如一线流瀑,飞珠溅玉,满盈了胃袋,将一声响动脱口挤出象满格的蓄电池,我顿感能量丰沛,劲力十足。

入学以后,我常在惺忪中嗅到拨鱼儿的味道,几乎可以用作晨起的闹钟。起床漱洗之际,母亲用碗来回倾倒,拨鱼儿被拉扯成长长的线条,吞吐出热气,不一会便达到适口的温度。饭后我挎着书包蹦跳而去,象一只小船徜徉在母亲目光的河流里。

有个住校生也是拨鱼儿的"粉丝"。相熟之后母亲隔三岔五嘱我把他唤到家里。盛饭时,她总给他覓底篦稠,俟碗内见空则赶紧添加,直到撑出嗝儿来。至今朋友仍常来看望母亲。妻总麻利地整几道菜,让我们小酌。母亲则亲自下厨张罗拨鱼儿,像从前一样给他吃"偏饭",朋友也如儿时一样大快朵颐,嗝声连连,惹出满座的笑。

在外地求学时,我和拨鱼儿象斩情的恋人,断了消息。餐厅里最勾得起记忆的是面水,但汤稀得照出脸,蛋花和菜叶的寻找似乎用得着放大镜,从碗里兜底上舀,几乎找不到面鱼子,偶得一见者多是没划开的面疙瘩。夜深人静时我不知不觉游走在梦中。一会驻足沙滩,脚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远处"海天相接,浑然一色",无数鱼儿腾跃而起,拖着长长的抛物线坠射入海,溅起浪花朵朵;一会回到老宅的院里,嗅着熟悉的味道挑帘进屋,见锅正蹲在炉上,象拉重了的牛,嘟嘟地喘着粗气;一会又听到一串声音,悠扬婉转,象母亲的轻唤和儿时的笑声,又象晨起上操的号声。

直到舍友推搡,才知号音是真,一骨碌起身。

妻版拨鱼儿显见母亲的传承,用料口感大同小异。妻虽打小不喜食香油,但美丽的"巧点"依旧。妻说:妈年纪大了,顺她呗。舀饭时,妻总把父母的多煮一会,直到烂软适口。饭间问询软硬咸淡,间或添汤加饭。母亲也投桃报李,贼似的给妻挑一坨蛋花,妻正待回拨,母亲的碗早已躲远,惹得一片哄笑。拨鱼儿还是我的醒酒汤,不管回家多晚妻都必做。温温烂烂地下肚,麻醉的胃渐渐苏醒,顿时眼明心亮,神清气爽。

妻忙时母亲便接了班。待我洗漱完毕,她早已下厨,想当下手的我总被推离,随即响起碰门的声响。无故拒绝早餐会"问题很严重,母亲很生气"。确因有事情急,她便紧赶着采用各种办法给饭降温止烫,并不住地埋怨打到太迟,否则她可以早点下厨。有一次因事顾不上吃饭,母亲就象沾着的胶水一样随着我进进出出,一再探询是否能吃了再走,情急之下,我脱口一句"麻烦",母亲微微一怔,尴尬地待在原地。推门回眸的一瞥里,母亲的身形恰被窗玻璃的亮光映出剪影,瘦削、佝偻,象一株经年的老树。

砰的一声,我蓦然心痛。

第一次品尝儿子版的拨鱼儿,母亲没有如我想象的夸奖。她找出一堆毛病,如盐重、醋少、汤稀等,鸡蛋里挑骨头似的。自喜厨艺长进的我,如挨当头一棒,直到她埋怨我越俎代庖,抢她灶台的时候方才恍然释负。母亲的话当然不可信,忐忑的我转而征询女儿。她略加思索给我"各有千秋"的回答,还抛给我一串"狡黠"的笑。分明在掩饰什么。

我畅享着女儿的谎言,期待着女儿版的拨鱼儿新鲜出炉,一如我第一次收到她的小礼物:拉开蝴蝶结的活扣,撕开外包装的彩纸,端起缀满图案的盒盖,捧出盈满眼眶的惊喜。

转眼已过不惑,拨鱼儿也一路走来。

它象一位朋友,不离不弃,暖胃热肠。

它象一位信使,风雨无阻,雁书传情。

它更象一位智者,大音稀声,无言点化。

我感觉触碰了快乐的尾羽,生怕惊鸿翩然而逝。

幸福,原来如此。

幸福,是一碗拨鱼儿。